陈村水库的简介|陈村简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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戈壁
作者:陈村[回族]
一
在离戈壁还十分遥远的时候,他突然闻到那熟悉的气息。自从有了第一次,它便占据了记忆。他迎着这死亡的气息奔向戈壁。他要自己少一点焦躁,少一点疯狂。他从这气息的浓度中知道,戈壁还很遥远。他要车尽可能走得平稳。黎明时分的黑暗里,他显得有点孤独。他既渴望又害怕这样的孤独。车的前灯圈出一片小小的白昼。暗夜包围上来。气息越来越浓。
他知道,戈壁总稳妥地拴在那个位置上。它化石般的面容,多年前,曾使他万般激动。那时,他第一次走进戈壁,他惊异大地的如此的裸露。风从昆仑山吹来,吹起漫天的死亡的气息。于是,他知道戈壁也死了。它死得那么彻底,使经戈壁而过的时间也一一死去。
他急切地想开车闯进戈壁。只要有足够的小心,戈壁吞不下他的。前几次,它将他吞下又吐了出来,宽容地让他还能再一次进入。于是,他又带着自己,带着车灯前一片小小的白昼来了。他来得仓促。等待已经够久远了,等待得和戈壁一样古老。但是等待没有死去。他庆幸它的不死。没有等待就没有戈壁。
二
我还是奔着向你。
我在我的旅途中渴望着你。你是值得的。自从许多许多年前那个久远的日子,我就渴望你了。许多许多年前,我带着一天的风雨离去。你留在那里。你用目光告诉我你只能这样。我告诉你,我想去遥远的东方,我思念东方。于是,我没能把自己留给你。我从你的目光中看到苦涩的意味。苦涩得像日后的盐泽。我将东方的海的苦涩报之于你。
许多许多年前,我走过你的身边。你坦然地叫住我,要我告诉你东方的故事。月亮落下又升起,东方是永远的,它的故事也无边无际。终于,你把东方交还给我,静静地睡去。你在睡梦中呼唤着东方。我长长地守着你。我以我的东方守着你。你躺在高原上,躺在你的花和你的草上。树在你身边摇曳。你在梦中呼唤着东方。我记起了东方的同样的辽阔,记起天水一色的浩渺。把自己垂向你,闻着你蓬勃的生气。
我终究还是走了,去到遥远的东方。我一走再走。我和你交换着思念与孤独。高原静静地泊在那里。海也有足够的平静。我知道,高原的每一步都是山顶;我也知道,海的每一点将跳起浪花。我们在风中闻着对方的气息。
沿着长江,太阳沉重地从东方挪向高原。挪得一板一眼。太阳总是那么辉煌。它带给我的信息。而我,只有祈祷风的恩赐。
在我没能离开的时候,我也等候着太阳。你把阳光掩去,告诉我高原的隐秘。你曾对着高原轻轻地哭泣。你都哭得高原不安了,摇动着它的十万支树梢探询。
不要哭了不要哭了。
我不是就是想哭。
我不再和你说东方的故事,也不再听高原的隐秘。让太阳一遍遍地巡视长江,让月亮也溯江而上。东方在极遥远的地方娓娓地诉说。
我梳理着你。我从河里打来雪水,为你擦去梦的痕迹。你领我走到河边,蹚过河去。你说着水和岸的故事。你把我按在水边,要我将源头的水看个仔细。
河匆匆地流着。它从高原一泻千里,带不走高原的蓝天白云神鸦。它将汇成我的东方的辽阔。
我们在星光下听着水声。水声如一支古老的歌谣,将天和地,高原和海,人和兽和神的故事一唱再唱。
你将手伸给我。你说你想要告别什么。你在告别时默记下水的歌谣。高原上,我无法摆脱自己。你一挥手将星光抹尽。你说,你难受得不能自己。
三
他走进戈壁。太阳从身后冉冉上升,飞快地越过他,朝大漠深处疾射。
戈壁蒸腾着死亡的气息。
车走在盐盖上,他呼吸着咸腥的空气。粗糙的盐盖上留不下车辙。他要自己快走。他曾亲眼目睹戈壁的冷漠。盐盖上那具尸骨白得耀眼。骨上有砂粒般的空洞。它背对太阳,踡起小小的身子,似在抱着最后的梦,似又回到母亲的腹中。
他试着所有的工具,想将它掩埋。每次只能刨出几星砂粒。盐盖平展展地伸向四方,阳光下,找不到一丝阴影。他用力刨着,为同类寻找更好的休憩之地。砂堆积着,在大漠上堆成一座微型山峰。这是高原,他无法为自己吸足空气。他停了又停。他爱看到他的山峰的影子,看着它,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。
他像这干脆的尸骨一样干渴。
他埋头刨着。膝盖跪在盐盖上,灼得很疼。盐盖不动声色地静卧着,任他挖掘。他记起关于斯坦因什么的故事,那个贼大胆叫人叹服。然而,他并非在挖掘古代的庸常之物。古代的遗迹侧躺在他的身边,大睁着眼眶。他要将这古代埋葬在更古的戈壁之下。他没预见到戈壁中埋葬的艰辛。就这样,他把斯坦因渐渐看低了。他费力地刨着,想埋去同类的尸骨,还戈壁以洁静。
尸骨一如既往地躺着。原本,它应是近于黑灰的黄褐色,不知为什么居然如此惨白。他看不懂它的性别,他只对活人有经验。四周没有半点古代的庸常之物。也许他并非第一个见到它的人,也许斯坦因们经过时捡走了几捧脏破的宝物。尸骨留下了,还白得这么惨然。口眼的黑洞,在无影的戈壁中分外醒目。它期待埋葬期待了多少世代。
成为这样的尸骨是非常简单的。如果车坏了,他将与车一同死在这里,陪伴这具无名的骨架。斯坦因不会来了。现代的庸物是不值钱的。现代的尸骨可能不比古代的更美。他也将摆出同样的姿势,这姿势与戈壁一样永恒。
喝过水以后,他坐在车的阴影里抽着烟休息。烟又苦又辣,将肺搅得火烧一般。天和戈壁一起静止。没有风。
这样的一具尸骨抛在这里是很费解的。他不知它是商人还是劫匪,利之所趋还是信义使然。这永远不会有解。他扔去烟头。他想,它明明白白是人的尸骨,那就不要穷究了。
他以戈壁般的恒心要在戈壁上挖出洞来。可是,当他奋起最后一击,它却坍了,变作一个不见底的深坑。坠落的土块带回来水声。他立刻沮丧起来:挖通了盐湖。它是一个隐蔽的大泽,是它浮起盐盖。如今,他在盐盖上弄出了破绽。
他苦恼着,反复在想要不要将尸骨抛入盐湖。尸骨曾经受日月的千万次照拂,然后沉入黑洞,如同回到母腹之中,有水而没有光。
最终,他灰心地开着车走了。他只把费尽气力挖起的盐土还给戈壁。阳光下,尸骨还在做着它那古老的梦。他没勇气将这梦扔进盐湖。梦是不能腌的。
阳光下,戈壁睁着一只空洞的眼睛,惆怅地望着天空。
四
我奔你而来。
我沿着长江,向你跋涉。
我登上高原。
我曾一再登上高原。我寻找你,把你的手握进我手里。你说你看着太阳,每天每天,算着我的行期。你说,你只有等待,等得像高原一样久远。我没法不受感动,我捧起你的脸,为你擦去尘埃。
当年花的草的高原不复再现,连鸟都飞得不剩一只。不再有那些古老的歌谣。高原化为大漠,用它深厚而单调的黄土承载着天空。
这是戈壁。
是的,是戈壁。
我抚摸着你粗糙的脸。我将携来的雨水为你沐浴。雨斜斜地飘落,隔着水雾,我见到真正的你。你那么滋润而美好,在雨水中渐渐丰腴。你把我唤入雨中,你说你喜欢雨的游戏。我跪在雨里,看毛茸茸的小草破土而出,铺成真正的地毡。在绿色的衬托下,你抖动着一身的雨珠,像我的东方妖冶的美人鱼。你将绿草映得更绿。戈壁不再休眠,不再死亡,它不断吐出新绿,吐出生机,承接一天的烟雨。
我跋涉了千山万水,我因这高原而心跳气促。我来了,为的就是雨中的仪式。你和我跪在一起,用手用身子抚着这绿色的草地。
你是牧人。
把你放牧在这绿草地上。
牧人,我非常愿意。
挥霍完携来的烟雨,我疲倦地躺在绿草地上,让你的头枕着我的胸膛。星空殷勤地覆盖高原。潮湿的风久久徘徊。
你说到很久很久以前,我把你留给高原。你说我走了,羚羊也走了,鸟也走了。你说高原没法不变成戈壁。歌唱着的河升入天空,乘风飞去东方了。没有花,一朵都没有了。草也没有了。你抚弄着身下的绿草。只有我,你说,只有我。
我把你带到我的东方。
东方不是我的。我只有高原。
你说你只有高原。戈壁也还是高原。你说你只能这样了。你将心给我,将自己留给高原。我揉着你的黑发,它黑得像你的眼睛。我说我愿意留下,把自己给你,也给高原。我说我们都没有东方。我说你就是东方。你把我抱紧。你说你听见我所说的。
风从东方吹来,在这无边的绿草地上低低徘徊。你祈祷般地望着星空。不再有遥远的思念,不再有绝望的孤独。你默默在祈祷。我将这祈祷记在心里。我努力忘却东方。
我要自己在忘却中睡去。
五
离开那具尸骨之后,他找了好久没有找到路。他怀疑自己走得转了圈,下车看星星,看指南针,发觉方向确实偏了。
星星逐渐在天幕上凸出。他停了车,不再找了。四周没有一点灯光。风蚀残丘像林立的古堡,又像巨人与怪兽。他披上大衣,抵挡侵人的寒气。
古堡间没有飘出幽灵。
戈壁散发着死气。
他想,要是真有幽灵,也一定死了。戈壁中连幽灵都活不了。他想着白天的那具陈旧的尸骨。它没有内容。没有内容得和戈壁一样。只有永恒的静默与死亡。
车蛰伏在那里,像又一座古堡。它是生气勃勃的。他与它相依为命。他们走进这无边的大漠,为的是找寻生命的奇迹。他来过多次,每次都带着倦容失望地离去。生命在戈壁之外。没有什么奇迹。他不相信这是真的。
他守着大衣中的孤独,默默地抽烟。火光也是孤独的,没有应答。
全身松懈。古堡后决不会转出劫匪。决不会有劫匪的火把与他烟头的应答。古堡间只刮过呜呜的风,吹起砂尘,扬弃在谷地。砂上有风的行踪。
他走过去,用手刨开砂。手插在砂中,暖暖的。砂中藏着太阳的势力。他将风的痕迹抹平。砂细腻温柔,从他指间泻下。细得像粉尘,干净得一尘不染。他用它搓着手,脸。像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一样搓着。
他在砂上直呆到夜深。他走开时,一阵大风吹迷了他的眼睛。等他重新睁开眼睛,月光下,他留在砂上的印迹已踪影全无。只有一波一波的风的脚步,将砂吹皱,吹成一池春水。
和衣在车中躺下,将车门关严。车座上也有一层细砂,砂无孔不入。他睡了很久没有睡着。身体松懈,倦怠得很。脑似乎有点缺氧。在高原,在戈壁,没有全身心的松弛。
古堡间荡漾着一片死气。
他明白,自己不会轻易死在这里。他是很愿死在大戈壁上的,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里。他一次次进入戈壁游荡,为的是探望戈壁中的生命,找寻绿色的奇迹。找寻生息于奇迹之上的同类。他觉得他能找到。他觉得没有奇迹的戈壁就不是戈壁。他说过,他愿死在这大漠里,让尸体占着无边的坟场。和生前一样看着太阳与月亮。和生前一样,听任大漠的风吹过他的身躯。戈壁会以它的仁慈接纳他的。他想,这样的死不是可怕的。他愿死得比戈壁更为永恒,让戈壁显出它的年轻。
当然,不是现在也不是这里。他还指望能看到奇迹。不然,他将死得万劫不复。他指望奇迹照耀着他的生命和死亡。
生命在他体内奔突着,热烈而动人。死亡在如此动人的生命前败退下去。他呼吸着充满生命热力的空气,砂尘落在他头上身上,他将它们轻轻拂去。他还不想就这样把自己交给戈壁。奇迹是存在的,生命不可能孤独。他将砂尘再一次拂去。他要自己赶紧睡了。他想再次看到大漠中的隆重的日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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