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云南胡廷武】胡廷武简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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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秋天的草原上
作者:胡廷武
1
我到康定来,并不是因为那一首蜚声中外的康定情歌,不是作为一个作家,来寻访这首情歌背后的故事,我知道有的作家和别的人在这样做,但我断定他们的刨根问底将劳而无功;民歌就是民歌,它可能成为一个故事的背景,但不会是这个故事本身。我也不是来考证这一座小城的历史,康定,也就是打箭炉,作为著名的茶马古道上的重镇,已是众所周知的历史故实,而写茶马古道的文学和影视作品,已经太多。我是纯粹来休闲的,最多是近距离地体验一下康藏草原的文化,我甚至不打算写一行字。问题是当我绝对放松、静心休闲的时刻,这个故事却不期而然地发生了:诸葛少雄今天傍晚从山坡上独个儿走下来,秦若思发现他穿在脚上的袜子不见了,而鞋却还在脚上,鞋带也系得很牢。当天晚上,若思写了一首题为《紫鸽子》的小诗,分别发表在我和少雄的手机上:
两只美丽的紫鸽子
翻越五指山
穿过牛皮的云层
在歌声盛开的草原
化成一道轻烟
神秘消逝
在我们帐篷下面不远的地方,一条小河清洌地流过,或许它只能算一道泉水,因为一步就能跨到对岸。顺流看下去,流到前面大约一公里或是五公里远的地方——在宽广的草原上,眼睛估计的距离往往不准确——它向左面转一个弯,流进深山或是另一片草原上去了。泉水清澈透明得像是不存在,水底的石头,连上面的花纹也纤毫毕现。这些经过亿万年冲击而形成的、圆滑而造型奇妙的古物,任意捞起一块都是观赏石啊,只可惜太重;同时一想到它们所背负的历史、传说,你会顿生神秘和神圣之感,你会心存畏惧,或者超然物外,取舍无意。
早晨,草原上的空气异常清新,每呼吸一口,你都感觉到像是在洗涤着心肺,令你无比舒爽。
我正在泉水边上洗脸,若思手上甩着一条毛巾,姗姗来到旁边。少雄已经洗漱完毕,现正在住地一下车上、一下帐篷地跑着,准备上山的行头。
她说:“昨晚上睡得好吗?”
我说:“睡得好。是鸟声和牛羊的叫声把我闹醒的。”
“那你肯定没有听到——昨天夜间,有一匹马到我们的营地来了。”
“不会吧?”
“我也认为不会,但这可是我亲眼看见和亲耳听到的。”她神秘兮兮地说:“我昨天晚上不好睡,睡了一阵——可能12点吧——起来小解,在恍惚中听到马‘呼噜’地打了一声响鼻,就像人打鼾一样,只是更响而且短。我抬起头来的时候,还看见小路上有一匹马,可晃眼就不见了……”
“会不会是幻觉?”
“不可能。如果光有声音或光有影子,可能会是幻觉,但是两样都十分真切。”
“你有没有叫少雄?”
“有这个必要吗?再说了,说不定是他同某一个人骑马约会呢?”说着,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,“事实是,我是想去叫他来着,去到他的帐篷边上,听到他正在打鼾,像马打响鼻一样。”说完又笑。
不知是谁说过,你永远不要企图完全了解一个女人。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地不可思议,她时而像筛子一样,有一百个小心眼,但时而她的心地又会像草原一样地坦荡,你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我告诉她,由于高原反应,我本来已经治好的气管炎又犯了,咳得厉害;今天上午我打算找巴布聊聊,不跟他们上山了。
“巴布?他一天中说不上三句话,而且还是藏话——这是桑珠说的,他能跟你聊什么?你不是说这次不打算写东西吗?改变主意啦?”
“嗐,我原先也是这样认为的,可是昨天晚上你们疯玩的时候,我抽空问了他两句话,汉话比你还说得好。”
“吹牛!”
“那至少也比桑珠说得好。而且,他曾经跟着马帮进过西藏,真正地走过茶马古道呢!”
“我也不想去了。”她说,“昨晚不好睡,可能也是高原反应吧?我要休息。”
桑珠为我们准备了丰富的早餐,但我和若思都没有胃口。虽然她给我们喝了藏药,但总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发生作用,于是少雄就一个人背着他沉重的摄影设备上山了。我和若思,还有桑珠,我们三个站在帐篷边上,钦羡地看着少雄的背影,他在山坡上坚定而有力地走着,像一匹强壮的牡马在精神抖擞地向上攀登。
高原上有许多有名有姓的大山,它们不仅在藏区鼎鼎有名,而且民间还传说着它们之间的爱情和战争故事;它们也因为对人类的态度不同而争吵不休。这些牵涉到神、山、草原、水、人和牲畜的美丽神奇的故事,常常使我联想起希腊的神话和传说。也有许多默默无闻的山,我们所借以落脚的,就是其中的一座。当然它有一个名字,翻译成汉语是圆圆的山脊,我们就称之为圆山。圆山庞大无比,我们、还有牛羊在其中活动,就如蚂蚁在土堆上奔忙一般。太阳从遥远的一座山背后爬上来,明亮的光辉正在驱赶那些在天上沉睡了一夜的云彩,就像牧人驱赶牛羊一样。黑色的、灰色的、镶着金边的云彩陆续散开,纯净的蓝天展现出来。我们所栖息的这座大山的圆形的山顶,在色彩丰富的天空上划出一道像虹那样的曲线。清晨的雾气润湿的青草,把山体装点得青春亮丽,它像是披上了一件厚厚的、葱绿色的、华贵的氆氇。山上没有路,从我们的帐篷的左边有一条细若毛线的小路,通到两百米外,那里有一条人马走的路,通到河对面的大路上去。而大路从南向北,穿过一马平川的草场,被深水似的青草侵占得只剩中间的一小条,像是羊肠小道了。
看着少雄大约往上走到200来米的时候,桑珠看了我和若思一眼,走向自己的牛羊去了。她昨天晚上曾告诉我们,她就在离帐篷不远之处,大约就是少雄现在正行走的地方,放牧她家的13头牦牛和20只藏绵羊。她将在那里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来,专心致志地用纺棰纺羊毛线或是牦牛毛线。纺棰是一个十分简单但又非常神奇的工具,就像是一棵大木钉穿过一片圆形的厚木板,用这样的工具居然可以纺出毛线,你不能不感叹藏族女人的慧心和巧手。桑珠穿着浅绿色的上衣,赭红色的裙子,系着牛肋巴围腰,她和她的牛羊在一起,宛若一片彩云在大得像天宇一般的草场上飘动。
当我同巴布坐在帐篷的外面,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的时候,我见若思在泉水边上散步。那里有一排白杨树,或可称为一个小树林,因为它们既临水而列,同时还占踞了一小片山坳。它们纷繁的树枝,从四面八方向斜上方伸出,形成一个个椭圆形的树冠。秋风适时地吹来,像喷绘似地,为白杨树的叶子上色,于是在那些原本绿色的树冠中间,有的叶片变成了红的、黄的、金黄的、黄绿色的了,就像是画家在画布上画出来的一样。若思戴着一顶草帽,像一个行吟诗人,在树下边走边沉思着,她大概是在寻找诗句吧?
过了一阵,当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,我发现这个诗人坐在一棵树下看书。与此同时,我发现桑珠和她的牛羊不见了,她并没有在她所说的我们帐篷上面的山坡上放牧,我猜想她是赶着牛羊,跟在诸葛少雄后面翻过山去了。山坡上光滑空明,在阳光下显出一种耀眼的绿色,白云从天上飘过,在坡地上投下一片片会移动的阴影。这里那里,有些黄色、红色或紫色的斑点,那是牛羊不吃的野花。
大约中午12点的时候山坡上走下来一个人,先像一粒彩色的光点,再若一只蝴蝶,最后像是一个天使,翩然飞抵巴布的面前,原来是邻近帐篷里的小女孩益西曲珍。她在同巴布说了几句话之后,巴布就点点头,进帐篷去用一个口袋装了糌粑和奶渣,又备了一铜壶酥油茶,交给曲珍带走。原来少雄说因为要等光线,不下山来吃中饭了;于是桑珠让曲珍来带中饭上去吃。6岁的曲珍还不会说汉话,这个意思是巴布翻译给我听的。
这一天少雄、桑珠和小女孩曲珍一直到天黑才回到住地。吃完了饭,少雄就忙着去把照片输进电脑,然后让我和若思去看。他今天只拍了两张照片,但都拍得棒极了!
其中一张拍的是一座雪山。这一座被牧人奉若神明的雪山,在薄暮时分的阳光照射下,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、半透明的金黄色,仿佛在闪耀着神的光辉,显得圣洁、瑰丽、又气势磅礴。近景是两座深色的山,像两只手掌的剪影,捧着这一尊水晶般的圣物。几株秋树的剪影,贴在神山和暗红色的天幕上,使照片透露着人间的生命的气息。这同少雄原来拍过的一幅照片的构图,几乎一模一样,在康区,这样的景象是屡见不鲜的,但是正如他所说的,由于光线的不同,可以呈现出不同的意境。这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杰作!
我说:“我建议这幅照片取名为《金色的神山》,它是足以让人向往和顶礼膜拜的。”
若思立刻从地上站起来,向摆在小凳子上的电脑——准确地说是向神山圣照——双手合十,微微躬腰,作了一个揖。
她就是在弯下腰去的时候,发觉少雄丢失了袜子。她说:“噫!你怎么没有穿袜子?”
套在少雄的黑色皮鞋里的,真是一双光脚。
少雄说:“噫?真的,我袜子到哪里去了?”
“你会不会上山的时候就没有穿?”我说。
“不可能!”若思说,“一双紫色的,他起步以前我还看见穿在他的脚上。他总共带来了四双袜子,这是最薄的一双。”
少雄就手拉开旁边的旅行袋,从里面拿出三双袜子,又放进去。说“真是奇怪!”
若思平静地说:“不要找了。”
少雄说:“那你说它到哪里去了?”
“我怎么知道?飞了呗!”
我看气氛有点尴尬,赶紧说:“不就是丢了一双袜子吗?有什么了不起?再看另一张照片吧!”
像画家用画笔随意绿一笔、黄一笔画出来的平展的草场。边上,一排秋天的白杨树,浓密的枝叶,宛若一团团彩色的雾。树的后面,重峦叠嶂的群山,由于阳光的作用,色彩由油绿、到深绿、到浅绿,最妙的是中间的一带居然是橙黄色,这是阳光从云彩缝里照下来,所造成的油画一样效果。但是说老实话,画家要调试出如此丰富的阳光的颜色,无异于同上帝比技艺,注定是一件耗费生命的冒险。而摄影家做的,是记录上帝的创作,关键是你要知道上帝什么时候做这件事情,而他真正的旨趣是什么。
哦,就是为这张照片,为了等待奇妙的光线,少雄连中饭也顾不上回住地吃!
“光线真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大师啊!”我由衷地赞叹说。“哎,等等,这是什么?”
我发现在照片的右上角,有一个条形的亮点,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针插在山顶上。
“好像是一棵树?”少雄说。
“不是树。你局部放大了看。”若思说。
少雄把那一点放大,结果茫然不可辨;再缩小一点,看出来了,原来那是一个人骑在马上,好像还背着叉枪。他立马高冈,临风远眺。看不清楚,但感觉得出来,他的目光是望向镜头的方向。
“那是一个牧马人吗?”若思说。
“可能是,也可能不是。”我说。“从形象看像个牧马人,而说他是牧马人,他为什么不同他的马在一起?”下午巴布曾经对我说,你有时在远处的山梁上,看见一个孤独的骑手,他有可能是牧马人,也可能是强盗的眼线。我不相信现在还有成股的强盗,但是我也不能说现在已经不存在安全之虞。但是我没有把巴布的话和我的想法告诉他们。
若思说:“那他是一个神秘的骑手。联想到我昨晚听到的声音,你们不感到有点神秘?”
少雄说:“在牧区,见到一个人骑马,听到马蹄声,这是很平常的事。”
“是啊,在草原上,什么事情都会发生。”若思说。
“你还在说袜子的事。”少雄说。
“我在说照片的事。”若思说。
“说到底,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?”少雄说。
“什么问题也不能说明。只能说明一双袜子莫名其妙地丢了。”若思说完,自己哈哈大笑起来。然后打了一个哈欠说:“困了。我要去睡了。”她先出去了。
显然,袜子丢失引发了诗人若思的想象,还有醋意,她在夜间给我和少雄发了她写的小诗。
2
这是一个阴天,浓厚的云层使草原上呈现出一种欲雨未雨的景象,那些壮丽的群山和一片又一片的广袤的草地,因为没有少雄所说的万能的阳光的照耀,加上旅途的疲乏,使我们提不起兴致。除了中午吃面包喝可乐,我们基本上都在赶路。我们从康定出发的时候走的是国道,接着是省道,后来是县里那种简朴的、狭窄的柏油路,再后来越往草原深处走去,就是简易的又走车又走马的大路了。路上来往的车子越来越少,若思无数次地问快到了吧?而少雄都说,还远着呢!
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,我们进入到了一个宽阔的草场。到了草场中间,我们的汽车沿着稍好一点的路面向右拐进,过了一座小石桥,穿过一个大约只有十多间藏房的小村子,驶入一座最大的四合院,在场地上停下来。
少雄说:“这里是乡政府。”
我们在车旁边等着,少雄找人去了。不一会儿,他领来了一位穿着藏装的年轻人,长长的头发束在脖子后面,头上戴着毡帽,介绍说他是副乡长,叫洛桑,他将安排我们的住地。末了少雄对洛桑说:“找个饭店吃饭吧,我们饿坏了!”
德吉朋措在酒吧里说起过,他帮我们给洛桑副乡长打了电话,但他可没有说洛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没有说他是1·85米的高个子,我们也是等到他迈步时,才感到他不卑不亢的气度。在草原上行走,你侧头看远处的青山,它们并非完全是金字塔似的有一个峰尖,有时那高高的山顶是平的,像一道立体的走廊在天际展开,洛桑那陶色的脸上高高耸起的鼻子,就是这样一种感觉。
少雄和洛桑在前面走着,而我和若思走在后面,她悄声对我说:“帅呆了!这就是传说中的康巴汉子!”
我开玩笑说:“你小声点,小心让少雄听见吃醋!”
洛桑把我们领到一个藏民家中。进了门,木地板中间是一个四边镶着砖的火塘,靠里的三面共安放着三张矮桌子,长条凳也是矮的。墙壁上贴着几张色彩鲜艳的画,我浏览之下,知道内容都是一些神的故事,但却不知其详。洛桑说,这是乡上惟一的一家餐馆,平时光顾的人很少,乡政府偶尔开会或是接待客人时,就是来这里就餐。主人并不能靠经营它生活,他们也是牧民,家里放养着一群马和一群牦牛。
听见有人进门,从里面迎出一位50多岁的藏族妇女。洛桑同她互道了扎西德勒,就吩咐她去准备饭菜。
吃饭的时候,桌子上又多了一个年轻人,洛桑介绍说他叫旺堆次仁,是主人家的儿子,但我看旺堆次仁同洛桑非常相像:一样的陶色的皮肤、高高的颧骨、隆起的鼻梁,还有一样的气宇轩昂。只是他们穿的藏袍不一样,洛桑的是褐色,而旺堆次仁的是绿色。我们吃的是牛羊肉,而喝的是少雄从车上带来的五粮液。两位藏族青年的酒量大得惊人,他们,加上少雄三人,一共喝了三瓶,而且往回走的时候,若无其事。旺堆次仁走到大门外送我们,苍茫暮色中,他举手向我们致意,像一株笔直的柏树挺立在那里。
回到乡政府,若思抢先去拉开车门,请洛桑坐副驾驶座。可他说:“我不坐车,我骑马。我们乡上的人都习惯骑马。”他们管理的乡,疆土辽阔,比内地的县还要大。这里是牧区,没有太多固定的居民点。他开玩笑说:“公路撵不上牧民,你见他们在那里搭了帐篷,等你公路修到,他们早就像候鸟一样地迁走了。因此乡里的公路很少,汽车没有多大用处。”他指着院子角落上的车库说:“上级配给的一辆越野车,经常不用,都快生锈了。”说话间,他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来,上面配着也是枣红色的油光闪闪的马鞍子、银黄的鞍蹬,它威风凛凛地捯动着四支粗壮的腿脚,那样子比少雄的汽车还气派。洛桑管这匹马叫索多,不知是什么意思。索多承载着一个高大的藏族汉子,形若无物,轻松迈步,我们的汽车在后面跟着。过了小桥,索多的脚步渐渐地快起来,最后飞奔起来,我们的汽车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了。虽然号称越野车,但是在乡间公路上速度还是不行,因为颠簸得厉害;再到了几乎没有路面的坡地上,我们就远远落在了索多后面。
在坡上的几顶帐篷边上,洛桑收紧马缰,跳下马来。
他指着一块空地说:“你们的帐篷可以搭在这里。”又对着最近处的一顶帐篷“嚯!”地喊了一声,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从帐篷里面出来了,他们都穿着道地的藏装,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,不同的是,姑娘的发辫上裹着彩色的布条,而老人的头发则只扎着红毛线。姑娘十分漂亮,她是那种你只要看过一眼,就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。她的脸是杏仁色的,在一年中,我们会在某一个晚上,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是这种颜色。她的大眼睛含着笑意,她的嘴唇既厚,又闪着水光。在夕阳余辉中,她挺拔的身姿让我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美。德吉说她是这一片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,这话一定是真的了。那个老人,半闭着眼睛站在那里,年龄在70到100岁之间,洛桑说这老人是这位貌若天仙的姑娘的父亲,真使我们有点不敢相信——一株老迈的树也可以开出如此灿烂的花朵?他们双手合十,说:“扎西德勒!”姑娘又用汉话说:“欢迎!” 她的汉话里有明显的藏族口音,但是清朗悦耳。
洛桑向我们介绍说老人叫巴布,你们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;又介绍说姑娘叫扎西桑珠,你们叫她桑珠得啦。他又请少雄向两位牧民介绍了我们几个的名字。洛桑又用藏话向两位牧民说了一通话,话中夹杂着的一句汉语是“自助旅游”,我于是猜出他是在介绍我们是什么人、来干什么的、他们应该为我们做什么等等。最后又转过来对我们说:“你们在这里的几天,就在巴布家吃饭。饭费嘛,就按规定的给。”说完,他向两位牧民道了扎西德勒,向我们说了再见,就上马而去。走了十来米远,又回过头来,对我们说:“巴布不喝酒,但他不反对你们喝酒。”
藏区牧民的帐篷顶上和周边,有着像蛛网一样的十分复杂的绳索,而我们的帐篷相比之下十分简单,在巴布和桑珠、还有附近帐篷的年轻人和孩子的帮助之下,不到一个小时,三顶帐篷就安装就绪,连电灯也接进去了。但是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,夜光下的草原灰蒙蒙的一片,高大的山峦,在灰色的天幕上留下模糊的轮廓,而宽阔的草原,则沉静得如同秋水。
在牧区,牧民晚上的生活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单调,年轻人会三五成群地在空地上或是某一个帐篷里唱歌、打扑克;有的出去幽会。而现在,桑珠家来了客人,这顺理成章地成了年轻人聚会的理由。在不经意间,帐篷附近的一小块空地上,已经烧起了一堆牛粪火,周围并且摆放了十来个小凳子,每个凳子上都放着一只大小不一的木碗。三个石头像三座微形的小山,托起一只黑黝黝的、不知是铜的还是陶的茶壶,茶壶里的酥油茶已经在冒着热气。一场草原party就要开始了。
除了我们三人,桑珠、曲珍,还有五个年轻人,加内西热、多吉才旦、普布顿珠、扎桑、加措,有两个是从五、六里之外赶来的;桑珠一一介绍着,我们无法记住他们的名字。少雄见来了几个小伙子,赶紧去车上取来了几瓶白酒;桑珠也从家里拿来了新鲜的羊肉,放在火上烤着。
一时间满眼的俊男靓女,连六岁的曲珍也是个美女坯子。若思兴奋地大声叫着:“哎哟,眼睛都看花了!”
短暂的拘束很快过去了,大家闲聊起来,聊美丽的草原,聊他们在草原上的生活:放牧,糌粑,打酥油茶,纺毛线,聊像城里人坐车一样,骑着马到遥远的市镇去;而他们则对城市的新鲜事感兴趣。他们问,“什么叫上网呀?”“听说人人有一个手机,随时可以打电话?”“听说打电话可以互相看得见了。”……
少雄坐在桑珠和若思的中间。他似乎对桑珠的服装和身上的那些饰物感兴趣,一面认真地欣赏着,一面不断地向她问这问那。
那个叫扎桑的女孩子给我们说了一个谜语:
草坪上一头牛,
百条绳子拴住它,
嘴里吃人,
肚子里说话。
说是打一物,但我们无论如何猜不出来。最后是他们自己说出了谜底,原来这一样东西就是牧民居住的帐篷。
酥油茶煮涨了。与酥油茶和烤羊肉的香味同时飘起的,是他们的歌声。在这种场合,藏族、或许还有别的一些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不一样之处,在于他们不等任何人邀请就会唱起来、跳起来,而汉族人则普遍羞涩拘束。他们的这种秉赋,一定与他们的生存方式有关,他们在草原上放牧,地广人稀,与人交往、说话的机会不是很多,更多的时候,他们是以歌声同天地、同养育他们的草原对话,祖祖辈辈以来,就培养成了他们的这种自然而然的习惯。也许他们如此大方,还出于自信,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和一副灵活的手脚,都有与生俱来的、惊人的音乐和舞蹈的天赋。
但桑珠显然是他们中唱得最好的。因为他们在合唱的时候,都有意压低自己的声音,以突出桑珠的歌唱。少雄肯定是最先发现了这一点,他请桑珠单独唱一支。桑珠清了一下嗓子,说:“那我就唱了啊。”就唱了起来。她唱的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,可是我在她的歌声中,听到了宁静,听到了宁静中的一种缠绵的眷恋。她唱完以后,那个叫加措的年轻人给我们作了翻译,原来她唱的是一首情歌,而歌词是她自己编的:
白云哟眷恋着雪山哟,
就像一顶帽子戴在它的头上;
雄鹰哟爱慕着草原哟,
就永远在它的上空飞翔;
牛羊哟爱吃青草哟,
就把青藏高原作为故乡;
年轻人哟爱上一个姑娘哟,
就要守在她的身旁……
一个男人,他除非是善于掩饰自己,否则为着欣赏一个女人而认真地看一看她,总是难免。少雄就是这样一个不善掩饰或是不愿掩饰的人,在桑珠唱歌的时候,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,仿佛是进入了她的旋律里面。
若思则斜视着少雄,还轻轻地摇着头,她有点失态,好在谁也没有注意到。散场的时候,她悄悄对我说:
“你看见呆鹅了吗?”
“什么呆鹅?”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,但我不能助长她的想法,她和少雄正在玩危险的游戏;她太敏感,而少雄又太粗糙。
3
巴布同所有牧区的老人一样,他基本上不做什么家务,顶多烧烧茶水。他的最经常的一项活计,就是拣牛粪,帐篷边上垒着一小道牛粪墙,旁边还有小金字塔似的一个羊粪堆。别小看这一点劳动成果,它可是一家人平时烧水取暖的能源。白天很多时候,他坐在神像前数着佛珠念颂经文,或是在帐篷外面拉开一把很旧的活动椅子,坐在那儿晒太阳。他眯缝着眼睛,一面手里数着念珠,一面望着遥远的天际,我相信这时他在天上看到的,不是寻常的白云,而是佛的庄严的法相。
我同巴布的谈话从他臀下的椅子开始。一说到这把椅子,他浑浊的眼睛就像突然开启的电灯那样亮起来了,因为这椅子同他在茶马古道上当赶马人的经历联系在一起,也同他的荣耀联系在一起。这是一把陈旧得不知年代,几乎可以当古董来看的、九层板的折叠椅,在角落上和折叠的关节处包着铁皮,所以虽旧如新,一点也不摇晃。这种材料,这种较为先进的结构,这么陈旧,而又出现在边远的康藏牧区,出现在一个七、八十岁的老人的臀下,有点不可思议。但是待这位老人说出他的经历,你就不会奇怪了。巴布说,这把椅子是道地的英国货,他让我看椅子背面左下方的一块铁包皮,上面果然有冲压出来的英文。从这里开始,巴布老人跟我说起了他的马帮生涯,说起漫漫旅途,说起难以想象的艰苦,说起在有些山道上,马蹄子在石板上啄出一个一个深深的蹄印,雨天里,那蹄印里像盛着一碗碗美酒,说起剪径的土匪、强盗。为了应付土匪和强盗,巴布所在的土司加央家的马帮是有枪的,但是关于土匪强盗,他们总是听见的多,却从来没有遇见过,但是有一次他们终于碰上了这些打家劫旅的亡命之徒。
上个世纪40年代初,拉萨是中国抗战后方的重镇之一,内外物资的频繁交流,茶马古道上马帮和牦牛帮的川流不息,造就了这个高原城市的繁荣,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得到世界各国的东西。加央土司喜欢外国的东西,那次他跟着马帮到拉萨贩卖牦牛氆氇,在一个外国人的商店里,见到这把折叠椅,就花了300元藏洋把它买下。除此之外,加央土司还买了许多洋布、洋火、洋碱之类的洋货,让每一匹马都结结实实地驮了一驮。
在茶马古道上,一路有许多寺庙,凡藏族的马帮,每到一处,都要停下来朝拜,磕几个长头。可是那一个地方,那一座寺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荒废了,只剩下四面残缺不全的片石墙壁。作为宗教的陈迹,在庙的前面有一堆玛尼堆,多少年代以来,信徒们每经过一次就在上面垒一块寄托着自己虔诚希望的石头,现在这个玛尼堆已经垒成一条长达几十米的信仰之墙。在玛尼堆与颓圮的寺庙之间,有两株高大的杨树,一株苍老的核桃树,更多的是一些枝蔓芜杂的高山柳、野杜鹃、金银花、野丁香之类的灌木丛,而寺庙后面则是一片浓郁的松树林。一条铺着白色碎石板的小路,像一条泉水一样从树林和灌木丛中曲折穿过。寺庙后面则有一条狭窄的土路,通向树林背后的大山,通向云深不知处。笃信佛教的加央土司曾经许愿说,要从拉萨带一块刻有六字真言的石头,放到这一个偏僻寺庙前的玛尼堆上——现在这一块刻有藏文六字真言的片石,就驮在一个马驮子上——因此他的马帮就离开大路,绕道到这里来了。
加央跳下马背,示意赶马人让马歇一歇。他亲自把那片远道而来的、刻有神秘咒语的石头,亲自放到玛尼堆上;又待每一个赶马人都放了一块石头到玛尼堆上后,就带着他们到寺庙前去磕头。寺庙门前有一块巨大的青石板,足够让一个人叩等身长头,被人们磨得光滑无比,他们的头、双手、膝盖和双脚,在石板上留下了7个凹痕。
巴布那时还是一个15岁的少年,精力旺盛,喜欢玩耍。他把马驮子卸下来,把马縻在路边的一小片草地上,第一个跑向寺庙;因为磕头得按尊卑、长幼的顺序来,一时轮不到他,他就从门洞进去看寺庙的废墟。空旷的院落里面除了荒草,已经了无一物。后墙根有一道石台阶,巴布沿级而上,上到顶,上面有半截墙角落,角落上有一小道窗子。巴布爬在窗口往外看。他看到寺庙后面是一个山丫口,绿色的树林从两面一直铺展到山顶之上;而从丫口看出去,可见肃穆的雪山;他们走来的这条小路,将从丫口翻下去,在某一个地方并到他们平时走的大道路上去……突然,丫口上出现了一群马匹,他清楚地看见,十来个骑马人都用一块布蒙着脸,只露出两只眼睛;一声呼啸人马就向山下冲来。巴布几乎是一秒钟也没有犹豫,就回头大喊了一声:“强盗来了!”同时朝那强盗的方向放了一枪。加央和赶马人们听见枪响,飞快拾起放在地上的枪,一边放一边冲上墙头。强盗以为对方早有准备,又一声呼啸,从寺庙后面树林间的小路飞逃而去……
危险过去了。加央土司高兴得把巴布抱起来。巴布说,加央这么忘形地拥抱一个奴隶过去和以后可没有过。加央那时对巴布说:“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,本来应该奖赏你一个女人,但你还小了点,我把这椅子给你吧!”
于是巴布有了这把椅子。
“强盗是有意来抢你们的吗?”我问巴布。
“是来抢加央的。”巴布说。
“他怎么知道加央的马帮改道的事呢?”
“他们有眼线。”
“什么眼线?”
“那些单独的骑手。”巴布说,“你有时候在远处的山头上,看见一个单独的骑手,他有可能是牧马人,也有可能是强盗放的眼线——报信人。”
我忽然想起加央说过的话,就开玩笑地问他:“后来加央奖赏过你女人吗?”
巴布笑笑说:“没有。”但是他又说,有一回加央曾经与马帮在各么茸地方的女东家说:“你要是喜欢的话,我把巴布给你留下,做你的上门女婿。”巴布那时是加央家的奴隶,他这样说,有给巴布自由身分的意思,是非常了不起的恩典。
马帮从康定到拉萨,虽然大体的行程是一样的,但中途住宿的地点也会不大一致,这乃是出于马的脚力和人情方面的原因,所以沿途的一些村庄就出现了一种接待马帮的行业。那些接待马帮的人家,被马帮称为东家。东家的责任是为马帮准备饮食、马料和住宿的地方;马帮付给东家的酬金,往往不是现钱,而是一些茶叶、盐巴或别的物资。加央马帮在各么茸村的这位东家叫达利旺姆,她有一个女儿梅尕,同巴布年纪差不多,非常漂亮。达利旺姆的丈夫是个商人,同她好了一段,在她怀上梅尕之后,就杳如黄鹤,一去不复返了,是她一个人把梅尕带大的。加央的马帮经常在这里歇脚,达利旺姆和梅尕就喜欢上了英俊又能干的巴布。有一次巴布和梅尕单独坐在火塘边烧茶水。梅尕嘴里哼着歌,不时地从身边的一只牛毛口袋里地抓一把牛粪蛋丢进火塘,火塘里的火焰立刻就“轰”地为之一旺;梅尕每重复一次,巴布的心里就涌起一次冲动,就像酥油茶一阵、又一阵地涨起。巴布承认一年有几次从那里经过,同梅尕在一起干活,成了他在茶马古道上往返奔波的艰苦日子里的一种期待。梅尕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成熟,但是她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美丽;她聪慧又善解人意;她说的藏话既不同于拉萨的,也不同于打箭炉一带的,但是他们听得懂,而且觉得有的口音别有风味;而她不说话的时候,嘴里总是在小声地唱歌……这一切强烈地吸引着巴布。
聊了一阵,在太阳升高的时候,巴布要拣牛粪了,于是我就跟着他边走边继续听他讲自己的故事。我们在草坡上转了一圈,这会儿往南走到了从公路进入我们住宿区的那条小路上,路边的浅草上,晒着几块牛粪,像炕饼一样地漂亮,这是前些天巴布在这附近就地取材做的牛粪饼,这会儿他可要把它们收到帐篷边上去了。大路上有一个人骑马经过,后来又有一个步行的人,说要到到五、六里路外的乡上去买盐巴,他们都用尊敬的口吻同巴布打招呼,说一两句话。但是毕竟走过的人太少,大路大部分都让青草占领了。有三、五只山羊在那里起劲地吃草,一面像一些小马驹似地奔跑着。
我们回到帐篷边上。巴布从口袋里一饼一饼拿出牛粪,我就和他一起,把它们整齐地垒到牛粪墙上去。
“你为什么不留在那里?”我跟巴布一起轻松地完成了这一小份工作后,他又坐在椅子上了。
“那时候我的父母还在,”巴布说。“两个姐姐出嫁了。父母老了以后还指望我赡养;而达利旺姆也不可能离开她的祖先居住的地方。”
“这个事令我很伤心。”巴布说。
沉默了一会儿,巴布转过身来,用手指向东北边说:“她的家就在那边……”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出去,我只见茫茫青山,只见无限旷远的蓝天上正在飘散而去的白云。太阳正高高地照耀在草原的上空。
就是这时候,那个叫曲珍的小女孩从山上走下来说,由于少雄要等光线,他们不下山吃饭了。在巴布为他们准备了吃的和酥油茶,让曲珍带走后,我们三个就随便地吃了饭。然后是高原反应导致的漫长的午觉,等我醒过来,太阳已经跨过我们背后的群山和面前辽阔的草场,照耀在西边的山顶上了。
巴布还坐在老地方,一面数着念珠,一面晒着太阳。他随时半闭着的眼睛有时也睁开来,看着东北边的天际。我们在那里除了蓝天和白云之外,别无所见,而巴布却从那里看到他的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初恋,看到他的一段难忘的岁月。对于初恋这个“永恒的话题”,素来就是众说纷纭的,要言之,有人认为那只是青春时期的一次盲目的性冲动;而有人认为那是刻骨铭心的一段情感经历,这种经历是永远不会淡忘的,我相信巴布的初恋是属于后一种。
若思参加了我们下午的交谈,可惜她错过了最精彩的一段。巴布后来娶过三个女人,一个在拉萨,同他们的儿子生活在一起。1950年他回到康区定居之后,再也回不了拉萨,他们的离婚手续是十年之后由合作社帮办理的。后来又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,女方嫌他穷,嫌有两个需要照料的老人,终于不堪重负,同他离婚后远走外乡了。而桑珠的母亲,那个勤劳善良的女人,是邻居寡居的女儿,比他的年纪小得多,他本来指望与她白头偕老的,可是她却在生下桑珠之后不到一个月就病逝了。桑珠是巴布用羊奶和牦牛奶喂大的。老人现在的心事,一是奢望在有生之年再到各么茸那个小村庄去,与梅尕见上一面。听说梅尕的母亲达利旺姆早去世了,连她的丈夫也已离开了人世,而她同儿子孙子一个大家庭生活在一起。还听说她也有一个怪僻就是了望群山和群山之上的蓝天白云,只不过她看的方向是西南方。再就是希望他的宝贝女儿早日嫁出去。桑珠已经23岁了,在过去的草原上,这样年纪的姑娘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,而桑珠却仍然不慌也不忙。附近的、还有远方的年轻人来向她求婚的很多,可是几乎所有的都被她拒绝了。而这些康巴人的后代,他们像眷恋草原的骏马一样,不论脚跑多远,而心却留在草原上,长时间地、或远或近地注视着桑珠不愿意离去。在巴布看来,这些年轻人每一个都不错,他愿意接受其中的任何一个作为自己的女婿,就只等桑珠点头了。
若思说:“桑珠难道对所有的追求者都看不上?”
巴布说:“不是。她是担心我没有人照顾。”
“这倒是。”若思说。
巴布看着苍茫的远山,不再说话了。
4
酒吧里的人们正喝得兴兴致勃勃,而从门外看出去,街道上已经安静下来了。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,少雄说明天我们就要进山去,还要早起赶路呢,就站起来,出了酒吧,也走到折多河的栏杆边上去。
少雄和若思先我一步出来,他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,凭栏私语。
灯杆上的路灯这会儿显得更加明亮,不时有一辆外地来的汽车,从河对面或我们背后的马路上飞快地驶过去,卷起一溜刺鼻的灰尘;而行人越来越稀少了。近处的霓虹灯映照在多折河上,使那些瞬息万变的波浪,像一些绚丽的鲜花瓣儿,在水中漂流。几处卖烧豆腐、烤肉还有别的小吃的夜摊,飘过来阵阵带着香味的烟雾。也许,这气味也同六七十年前一样吧?我想。我知道康定,也就是打箭炉有着上千年悠久的历史,也知道它在汉藏茶马古道时期的重要的、无可替代的作用,但是不知为什么,我的印象中的康定,老是抗日战争时期作为大后方重镇的康定。
我想象着在那个时期,马灯、蜡烛、手电筒和火把照彻的不眠之夜;
想象着那些沿河而盖的简陋的木板房、瓦板房,藏族的片石房子,还有临时帐篷所组成的、到处是废物和垃圾的街道上,匆匆走着的赶马人、背夫、生意人、政府的办事人员、流浪者、乞丐、形迹可疑的男人和女人;
马驮子多得来马店里放不下,只好排在人家的屋檐底下,一个守夜的人头戴瓜皮小帽,手持一盏马灯,在那里彻夜巡逻。这个守夜人也许是一个穿着藏袍的康巴人,那么他甚至不用照明,他的皮靴踏出的沉重的脚步声、那一把在夜光下晃荡着的藏刀,即可保障货物的安全;
想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马毛、人汗、茶叶、腐烂水果和菜叶的混合气味;
想象着那些三几步就是一家的小饭店、小食摊,从早到晚忙着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们供应食物,从而大赚其钱;
想象着那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,拉着手风琴、二胡,或是吹着笛子、口琴,在向路人唱救亡歌曲;
甚至想象着马店里的人喊马叫的嚷嚷之声;
想象着在离小镇一箭之地的多折河的上游,还有的马帮没有住进马店,而是在沙滩上打野,那些倍尝艰辛的赶马人就睡在马驮子底下。
还有那些从雅安过来的背夫,他们往往在傍晚时分到达康定。他们背架上的砖茶,捆成一个巨大的矩形,如一块沉重的石板,压在他们的身上。我听说过从丽江过来的马帮,每匹马的负重不过五十公斤,而这些四川背夫的平均负重却在一百公斤以上!早已恭候在路口的各个商号的当差人,及时地把他们引到自己的商号里去下货,争先恐慌后地向他们表示问候,很让背夫们对自己的辛苦感到荣耀。完了,下了货的背夫们就会聚拢到河滩上来休息,在沙滩上垒起三角石烧茶水喝。这里也将是他们的栖息之所。但是在休息之前,他们将进行一项神秘的活动。我的朋友李旭说,背夫们先是一对一面对面地作揖打躬,说:“得罪了!”然后,其中的一个人赤裸着上身匍匐在沙滩地上,另一个人就开始用泡过的茶叶渣使劲摩擦他的背部;背夫们经过几天的长途背运,背脊都磨破了,这一摩擦虽说是为了避免发炎,也是一种治疗,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仍使他们尖叫不已,大声骂娘。好在是,这个狠心地抚摸过他的伙伴,也将接受他残酷的抚摸……
而这一切,似乎都已经荡然无存了。不变的只有多折河,它从雪山上流下来,奔到远方去,它已经流过了几千年、几万年、甚至几亿年了,也许,它将同这一纪的人类共存亡。
夜间的凉爽的空气让人感到舒适。三五个外地人,在河对面的马路上,一边走一边高声嚷嚷着回宾馆去。一对头发白得像雪一样的外国老人,互相依偎着缓慢地从我们后面走过,走到前面,也在河边上停住脚步,背靠着栏杆,平静地交谈起来。河水喧哗,高楼之后,靛色的青山高与天齐,默然无语。一颗流星从宇宙间飞过,似乎划出了一道银色的曲线,可是一瞬间就消失了。少雄和若思在栏杆上,说着悄悄话,他们那么亲密,都快要咬着对方的耳朵了。对他们来说,这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,我心里这样想着。
5
我躺在睡袋里,一边听着帐篷外面的动静,一边在看清代张潮写的一本薄薄的闲书。夜风带着凉意,拂过草尖,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草丛里的蟋蟀叽哩叽哩地鸣叫着,带动着其它的鸣虫此起彼伏地小声吟唱。张潮在他的书里说:“因雪想高士,因花想美人,因酒想侠客,因月想好友,因山水想得意诗文。”又说:“人莫乐于闲,非无所事事之谓也。闲则能读书,闲则能游名胜,闲则能交益友,闲则能饮酒,闲则能著书。天下之乐,孰大于是!”对他的话我很以为然。张潮的书,虽不是金玉之声,但是就如这昆虫的鸣唱一样,是实在的,甚至是动听的,耐人寻味的。听着、看着,不知不觉睡着了,连电灯也没有关。等醒过来,帐篷外面已经有动静了,我听见少雄又在喊若思,让她动作快一点,而我走出帐篷之后,见巴布家的帐篷顶上,已经升起了炊烟。
虽然我们到目的地已经是第二天了,却是第一次认真地坐在一起吃饭。
桑珠家的帐篷像一间真正的房子,宽大而舒适,人可以在里面自由活动,不像我们的帐篷,人只能像狗熊一样地猫在里面,只有躺下来才感觉得到它的价值。左右两边整齐堆放着他们的家当:正在使用和备用的棉被、可以当大衣披在身上的毯子、一两只包着牛皮的箱子。我还特别注意到存放着的一大捆茶叶,外面也用一张牛皮包着。在一个角落上,放着打酥油和打酥油茶的桶、铜茶壶之类。帐篷的中间是一个火塘,四面铺着地毯,地毯上又放着坐垫。正面篷壁上挂着一张不知是哪一世活佛的画像,下面有一个小小的供桌,前面的地毯上有一个坐垫,这里是巴布平时念经、打坐的地方。巴布坐在正面,我们三个坐一边,而桑珠坐在我们的对面。桑珠为我们准备的早餐同昨天一样,有糌粑、酥油、奶渣和酥油茶。我和若思昨天因为高原反应,几乎是茶饭不思,今天却胃口大开。我们已经学会用酥油来拌和糌粑,将其捏成一团送进嘴里,觉得很好吃,并且吃了不少。少雄更是赞不绝口,他说奶渣尤其好吃,有酸、甜、腥三味。
若思说:“要不,你不要回去了。”
少雄说:“为什么?”
“你这么喜欢吃酥油糌粑,何不在这里安个家?”
“再找个藏族的媳妇儿。”
我听得出来,由于少雄心直口快的赞美,若思有些不受用了,虽然她自己也吃了不少,尤其喝了不少酥油茶。而上山的时候,她又变得高高兴兴的了,就像天阴了一小会儿,突然放晴一样。而且我发现她把牛仔裤换成了一条白色的裙子。
“为什么要换上裙子?为了拍照?”
“不是。是桑珠让我换的。她说今天是个大好晴天。”
“牛仔裤上山很方便呀!”
“桑珠说裙子更方便。”
草原上的山坡,眼睛看来不是很高,但是走起来却费劲,因为这里的平地海拔已经是4000米,每往上再走一米,对心脏和血管都是考验。若思走得气喘吁吁,不断地说:“哎呀,我要坐下来歇歇了!”最后的一段是吊在少雄的胳臂肘上走上去的。
但是我们的辛苦很快得到了报偿,当我们站到平坦的山梁上临风一望时,我们都傻眼了。最使我们惊讶的是天空,它并不因为你站在高原上与之更加接近而显得低矮,恰恰相反,它是那样地空阔,而边上镶着阳光的云彩是那样地高远,使你仿佛觉得是进入到了浩渺的宇宙之中。在离天和云彩最近的地方,是高高的白得透明的雪峰,也许正是从那里,流出一股清洌的泉水,绕过我们目光所及的一座座错落交叉的青山,从我们面前的这个坡下宽广的、点缀着杂色野花的草原中间流过,在它的下面积成了一个不大的湖泊——羊湖。离湖不远的山脚下,有两间小木屋,屋后的青山覆盖着茂密的森林,像一尊披着绿色袈裟的佛在水边打坐。
“你们说那木屋是干什么用的?”若思说。
“牧民住的。”少雄已经开始在用相机寻找拍摄的景物。
“那他们为什么并不住,而住在帐篷里?”
“牧民是喜欢住帐篷,不到不得而已不愿离开。”少雄说,“但是到了下雪的季节,帐篷不堪重负,他们会收了帐篷,住进小木屋,或是附近的片石屋里去。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么在你看来,是干什么用的?”
“约会。”若思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,在山梁上一个劲地疯跑,一面拼命地、东一张西一张地拍个不停,一面嘴里赞叹着:“太美啦,真是太美啦!”同时让少雄或我为她拍下她的倩影。
“你们看、你们看,那边的山顶上,有两座古碉!”她说。
我早就看见了。沿泉水而下,在小湖东面的几重山之后的一座石山中腰的岩石上,有两座碉楼,一座是六边形的,一座是四边形的。从我们的方向看去,它们高过了巍巍主峰,一只鹰在它们的顶上盘旋,像一小片飘飞的云,或者它更像一只黑色的断了线的风筝,因为不一会,它就飞走了,我看它是飞到天边去了。
我也拍了不少。我选择的标准同他们略有差别,我主要在探寻造物主的匠心,同是一些山、水、树、云、石,何以一个地域和另一个地域会迥然不同,而且同一个景致,换一个角度,又会呈现一种新的境界?我一面拍下这些镜头,一面在心里想,这些如此地感动过我的风光,将可能出现在我的某一部作品里。
少雄则几乎一张也没有拍。他提着相机在山梁上这里、那里地比划着,一副大师的派头。末了,他终于要拍古碉了。他把三角架拎到我们前面去,支在一个地方,把笨重的相机用螺丝固定在三角架顶上。他在相机上安上一个很大的镜头,弯下腰去看取景框里的图像,像洛桑的那匹马一样,脚步在草地上不停地捯来捯去。看了一阵,又用一个稍小的镜头,换下那个大镜头。再后来,他摇摇头,又去扭动三角架上的螺丝,干脆把相机取下来,一手提着三角架,一手拎着相机向我走过来,走到我的后面去。这时我听见若思尖叫了一声:“别过来!”
我扭过头去一看,见若思在离我们很远的后面,蹲在地上。
少雄说:“你怎么了?”一面加快脚步向她走去。
“傻瓜!叫你别过来!”
少雄站住了,回过头来看着我,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。
我向他竖起一个手指头。
“哦——”他恍然大悟。
这时我才体会到了桑珠的细心和智慧:她见若思只顾口福喝了许多酥油茶,当心山上小解不便,就劝她换了裙子。她可能甚至都没有同若思明说,料定麻烦到来时,若思自然会急中生智。
少雄终于又把三角架支起来,而且像刚才一样调试了好一阵,最后看似满意了,可是并没有按动快门,而是在附近的草地上坐下来,眼睛不时地看看天云。
“你干什么?”若思说。
“等阳光。”少雄两只手握着,胳膊肘放在双膝上,好像准备长时间坐下去。
“做秀!”
“看了照片你就会知道了。”少雄不为所动。
太阳事实上已经出来了,只是天上有许多云,这些奶白色的云并且飘浮不定,使得太阳时出时没,阳光时有时无。
“过一阵,”少雄对我说,“过一阵云就会散去。肯定是这样,不信你们等着。”
这一天,少雄总共只拍了三张照片:古碉,小木屋和羊湖。我和若思拍的却不计其数。下午我翻山越岭去看了古碉;而少雄和若思则迷上了一条林荫小道,一边是羊湖,一边是森林,他们在那里徜徉。两个小时以后,我们回到山顶上汇合。这时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:小女孩益西曲珍离开她的羊群跑上山顶来找我们,她吃力地用汉话说了一句:“东西!”伸开双手,一只手里有一只揉成一团的、紫色的织物,正是少雄的袜子。嗣后从桑珠那里得知,曲珍在山坡上放牧的时候,远远看见有一朵紫色的野花,就要过去摘,走近一看却是一只袜子;后来又在附近看见了另一只……
这天晚上若思又来了诗兴,把昨天晚上的《紫鸽子》加了个结尾,又给我和少雄发了一遍,我觉得,虽是玩笑之作,却也有点意思,就存在了手机上:
两只美丽的紫鸽子
翻越五指山
穿过牛皮的云层
在歌声盛开的草原
化成一道轻烟
神秘消逝
美丽的天使
却在绿茵般的草丛中
发现两朵野花
那是紫鸽子的外衣
6
第二天早上,再也没有旧日人喊马嘶的景象了:马哥头们天蒙蒙亮就给马上了茶叶驮子,吆喝着人马启程,换了新马掌的马蹄子在石板路上喀哒、喀哒地敲击着,仿佛是一些长了毛的手在弹奏钢琴。背夫们像鸟儿一样地栖息了一夜之后,也准备上路了,他们将从另一个方向出发,回到雅安去。小饭店、小吃摊更早一些就为这些不辞艰辛的远行者准备好了各种吃食。沿街的商肆也开门了,这会儿不会有什么大生意可做,都是为马帮和背夫准备他们头天晚上忘记或是来不及买的小东西:一小包烟丝,两节装手电筒的电池,一块肥皂,或是一块又洗脸又揩脚、白天还能揩汗的、廉价的毛巾,几付马掌、一些钉子等等。那是一个早醒的、闹嚷嚷的城市……半个多世纪以后,这一切成了一个人的想象。
在眼前的大路上,奔驰着的是各种汽车——作为州府所在地的公务车、货车、公交车、微型车、外地旅游者的醒目的各种杂牌车,少雄的二手越野车也在里面穿插而行。少雄天不亮就起来了,他三番五次敲若思的房间门,把这位慵懒的公主叫醒,要她早点开始化妆;他又要备车,给水箱加水,检查车子的轮胎气是否充足或者其它问题。坐到车上的时候,他还最后一次清点物件,他点着大包小包数到10之后,然后逗乐着点我为11、若思12,而他自己是13。最后说:“连上人,共13件。对了。出发!”
一个多小时以后,我们到达折多山丫口,这里海拔4300米,公路上有薄薄的积雪,被汽车辗出两道黑色的车辙,近在咫尺的一个小山头,完全被雪覆盖住了,宛若一个巨大的棉花垛,在早晨的天光映照下白得耀眼。而它的圆圆的顶上,伫立着一尊白塔,有人从塔顶上,向四面八方的地下拉出无数道长长的经幡,经幡被风吹得翻动着、闪耀着,像是佛塔焕发出的彩色的光芒。比我们更性急的、先期到达的几个人在照相,若思一见,迫不及待地跑去选角度去了。少雄把一个小的数码相机递给我,让我为她拍照,他却躲进车里去了。过了一会儿,随着若思“哦——”的一声尖叫,少雄出来了,吓了周围的人一跳,他赤裸着上半身,下面只穿着在健身室穿的那种短的运动裤。他站到雪地里的一个坎上去,说:“秀一回!”平时少雄给人的印象,就是一个健壮的模样,但是一脱之下,仍然使我吃了一惊。他的胸肌很发达,腹部的肌肉整齐地排列着,像两行没有撕开的小面包,肩宽背阔,四肢粗壮,不知道的人,肯定以为他是一个运动员。我给他拍了两张不同姿势的照片。
很快我就发现,站在某些角度,把雪山与远景组合起来,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效果。凭着左面的一道圆木栏杆往远处看去,折多山的下面,是一些绿色的、山顶圆圆的青山;而再往远处,则又是坚挺的、淡蓝色的雪峰;更远的地方,又交叉出现青山和雪峰,而最远处是云彩正在散去的霜天。像一首乐曲一样,这种节奏给人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。而从右边顺着大路远眺,一望无际的,就是新都草原了。一座座的缓坡之间,呈现出一片片的、铺着绿绒毯似的山间平原。那些缓坡的下部,同样地覆盖着青草,而山顶上则往往生长着油绿色的树林,像当地人头上的浓密的头发。
这会儿少雄已经穿上衣服,在那儿用相机的镜头眺望。借助长焦镜头,我们看到美丽的新都草原,中间流过一条清亮的小河,而在很遥远的地方,有几顶黑颜色的帐篷,两三群牦牛被牧人撒在两边的坡地上,像女人们随意放在绿披肩上的黑色的珍珠。没有看到人,也许是人太小了,我们把他们误认成草原上彩点一样的花朵了。更广大的是天空,它空旷无比,时而非常丰富,时而一无所有,这样的天空之下是最宜于冥想的,我在康区的几天之中,我一直觉得这里的天空比内地的开阔。
“你昨天晚上说,我们从今天开始将不住宾馆而住帐篷了,”我指着一片片草山的胸章似的黑帐篷对少雄说。“我们的帐篷将安在那些地方——牧民的帐篷旁边吗?”
“不。”少雄说。“这一片只是我们途经之地,我们的目标是更边远的牧区。”
若思举着一个小小的拳头,情绪高昂地说:“我们的目标是北上!北上!”
7
若思是一个勤奋的业余诗人,她在昆明的报刊上不时发表一些语调清新的短诗。同其他年轻诗人的诗不一样,若思的诗是讲究韵律的,这使她的诗呈现出某种传统的色彩,但在诗意上,又是非常现代的。在阿多草原的两天中,除了在草地上散步,在白桦林里留连,又在山上疯跑了一天之外,她说连上《紫鸽子》,她已经写了十首诗,我相信巴布、桑珠、大山、广袤无垠的天穹、山下的清泉、以及清泉畔的白杨树,甚至神秘的骑手,都进入了她的诗作;少雄则接连两天上山,拍的照片虽说不多,却每一张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;这迫使我也顿生进取之心,想下决心把对巴布的采访整理出来,但是我暂且不知道,这个材料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文本。
吃过晚饭,我们一起在泉水边上散步。我觉得若思应该挽着少雄的手臂,可是她没挽,她忽儿像一个小女孩一样蹦啊跳的,忽儿从水中捞起一块五彩的石头,对我们说:“瞧,这石头多么漂亮,要知道,它变成今天的样子,已经修炼了上亿年了!”忽儿她又从地上拾起一片经霜的红叶,说:“这叶子比花儿更美!用作一个书签吧。”但是过了一会儿,她又像人们印象中的诗人和哲学家那样,背着手,一边走一边沉思。而少雄则是东张西望,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,好像随时准备掏出相机来拍上一张。
太阳还在西山顶上留连,每天看着它的光和热所创造的绿色的草原、草原上生活着的人们、自由自在的牛羊,它都久久不愿意离去。阳光斜射过来,把白杨树照耀得金黄透亮,并且把它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偶尔飘落的一片、两片树叶,像翩飞的蝴蝶,扇动着彩色的翅翼。泉水倒映着晚霞。她没有因为傍晚的来临而像人一样表现出疲倦和平静,却依然步履匆匆地流淌着,像是换了绚丽的晚装,要去赴一个遥远的约会。这情景令人陶醉,令人想找一个地方、找一把椅子坐下来,像巴布老人一样,半眯着眼睛,静静地欣赏。当然,如现在这样,几个人在白桦树下随意地走着、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闲话儿,也是非常惬意的。
突然,诸葛少雄像一只被惊动的野兽那样,三步并做两步地往我们的宿营地窜去,原来他看见了桑珠。桑珠正在帐篷外面打酥油。少雄跑过去,用手中的相机东一下、西一下地对了一阵镜头,最后跑到车里取出了三角架,在一个地方支起来,这时我们也慢慢地走上来了。
少雄从放在脚边的摄影包里,先后取出三个镜头试过,最后终于确定一个;然后他一只脚跪在地上,一只眼睛看着镜头,去调节三角架的高度;完了,再次躬着腰调节镜头,这次是调节角度,由于这个吃力的姿势保持得太久,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。若思赶快从他的摄影包里熟练地掏出一块小毛巾递过去,可是他不理。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西天,说:“哎!光线!”我们也回头一看,果然见一朵云彩像一把剪刀似的伸开来,上面的一只角,把太阳遮没了大部分。太阳距山顶还有一米的样子,如果云彩不让开,这张照片即使拍出来,也将减色不少——不是减色的问题,用他的话来说是“拍废了”。他紧张地注视着镜头,注视着桑珠运动过程中的姿态,时而又回过头看一眼西天的太阳……就是一秒钟,甚至不到一秒钟,他果断地按下了快门。这时候,太阳刚好沉落在两片云彩组成的剪口里面,而很快,它又落到下面的一片云彩背后去了。
少雄把照片调出来,有点得意地说:“看看吧!”然后从若思手里接过毛巾,去擦一头一脸的汗。
桑珠家打酥油的那只桶,肯定有些年月了,深棕色的、箍着铁圈的木板上布满斑痕,而那根桶棒则被磨得光滑无比,在夕阳下闪着深釉的光泽,像烧制出来的一般。桑珠穿着一件水红色的上衣,深灰色的、家织的羊毛布的长裙,腰上系着的围裙上,绣着十几道彩虹似的花纹。月亮一样的脸庞上,这时泛出两片酡红,额头上有几粒亮晶晶的汗珠。桑珠的双手把桶棒往高处举起,然后按下,周而复始,直至把木桶中的牛奶或羊奶打得水油分离,顶上浮起厚厚一层淡黄色或白色的酥油。诸葛少雄拍下的是她刚把桶棒举在最高处的时候,这时候她的身体向上舒展而微微前倾,尽显出一个少女最美妙的身材。桑珠面朝着南方,今天最后的阳光在她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,灰黑色的帐篷像一只巨大的牦牛站在她的面前。背景是绿色的天鹅绒似的山体,而山顶上浅紫色的天宇和稀薄的白云却被少雄剪去了。整个画面简洁谐调,人、桶、帐篷,青春和沧桑,现在和过去,这一切使这幅作品显现出深沉的历史文化内涵。我相信这一张不同凡响的作品,将会登上某摄影杂志的封面。
明天是最后一天了,少雄提议我们登上后山对面的一座山上去,他认为那里肯定有新的风景可供我们欣赏。他明天只拍一张照片了,他说那位牧马人始终使他难以释怀,他不惜花一天的时间来等待这张照片。但是这会儿,他正在若思的帐篷里,从那里时而传出听不清的窃窃私语,时而传出爽朗的大笑。
正像一首歌里唱的一样,草原的夜色多么沉静,这甜蜜的私语和笑声就像一小勺糖舀进海里,马上就消融在无边无涯的恬静里了。我想,我何不钻出这小小的窝棚,独个儿欣赏一下牧区的夜景呢?时间才九点钟,而且我不走远,就在帐篷边转一转,也不存在什么不安全的问题。
我先是有一种走进水里的感觉,夜凉无形,但它是存在的,你走进了它,它淹没了你;这会儿我算是真切地体会前人说的静夜如水是什么意境了。这一夜没有月亮,星星在灰蒙蒙的天幕上忽明忽暗地闪烁。其中有一颗似乎离群星太远了,像一只夜的眼睛,在低处寂寞地睁着,这是很远的对面山坡上的灯光,在白天的时候看得见那里有两三顶牧民的帐篷。草原原本一定想像大海一样任意地铺展开去的,但是它被前后左右的巍然大山堵住,于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,或者更恰当地说是变成了一条宽阔的大河,在康区悠久的历史里蜿蜒曲折地流淌。传来哗哗的水声,但这不是这条长河的声音,长河是悄没声息的;这是山下那条泉水的说不完的话语,这会儿听起来像是用藏语颂经一般。秋虫在这里那里、甚至就在我的脚边轻声地鸣唱着。白杨树叶斑驳的色泽被夜色掩盖了,但是在微风里,它们有沙沙的响声传上来。
忽然,就在我注视白杨树林子的时候,那里有一个光柱晃动了一下,接着我就看见旁边的帐篷,就是桑珠家的帐篷的背面的角落上,被手电的光照亮了两下。间歇了一小会儿,电筒光又一样地亮了一次,这次我在光影映照着的白杨树林里,模模糊糊地发现了一个人,还有一匹马。在黑暗中,那匹马还自言自语似地“呼噜”一声喷了一下鼻子。
这一下我可明白了:这是小伙子找桑珠约会来了!我立刻知趣地钻进了自己的帐篷,我同时想到,前两夜若思的所见所闻,绝非虚幻。
8
诸葛少雄有两点对女人来说是难以抗拒的,一是他的帅气,另一点是他的坦荡、诙谐的性格。有了这两个武器,不仅是认识他的女人,很容易被他征服——只要他愿意——即使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他也十分引人注目。那天傍晚,我们刚刚走进古道驿站,引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,投过来的目光,一半是投向若思,而另一半女人的目光,则是投向少雄的。
古道驿站是折多河边上的一个酒吧,在现代建筑的外面,临街挑出木制的门脸,上面悬着一块木板制作的别有风味的匾牌,上面刻着店名。店内的地板和陈设——柜台、桌椅、窗户,清一色是木制的,桌子的桌面是用圆木一剖为二拼接而成,表面粗糙实则考究,既古朴又精美。这种装修陈设令我联想起传说中的打箭炉,那一座古城,几乎已经被淹埋在了地下,像那些我们无比怀念的文物一样,令人深具好奇之心。遥想千年以前,两山之间只有折多河寂寞地流过,有一天,一队探索进藏之路的马帮,暮色苍茫的时候在这里打尖,在乱石磷峋的沙滩上,三个石头支起的锅灶下,升起了此地的第一缕炊烟。此后沿着折多河边上就陆续出现了帐篷、瓦板房;再后来出现了汉族的木屋、藏族的片石屋、四合院的锅庄房,出现了马店、饭馆、商肆;到了上世纪40年代,康定作为大后方出现了空前的繁荣……寻找康定旧城,那已经是历史学家的责任,作为观光客,那天下午,我们只是在某一条街的中间,看到一小排两层楼的木结构的房子,它们已经衰朽不堪,就像几个虔诚的佛教徒,坐在这里听折多河哗啦、哗啦地颂经,转瞬之间一百年过去了,自己已经白发苍苍,而折多河却宛若一疋写满不可辨认的经文的哈达,日久弥新,奔流不息。
店里弥漫着香烟、咖啡、酥油、茶和酒的气味,同时这一切又都淹没在康定情歌这首名曲的旋律之中。有人把我们引到一张惟一空着的桌子面前,就在这时老板过来了。
“诸葛来了?真想念你呀!”老板向我们伸出手来说,“我是德吉朋措,康巴人。”
只有少雄才有这种见面熟的本事,到酒吧里面坐一下就可以同老板交上朋友。他把我和若思分别给德吉作了介绍。
若思说:“德吉老板,你这康定情歌怎么是怪怪的?”
“哦,”德吉说,“这是另一个版本的康定情歌。”又说:“我这一片碟里一共有五种唱法的康定情歌——是我自己收集整理、录制的。”
若思一面用手理顺她的披肩长发,一面跟着音箱哼着与流行的康定情歌大同小异的歌曲。我觉得她的兴致很好。
德吉给少雄和自己点燃香烟,说:“你们落脚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,这是一个比较边远的乡,风景漂亮极了!我已经洛桑打了电话,他是那里的副乡长。”
“有没有美女?”若思岔进来说。
“哦哟,美女太多了!”德吉说,“我跟洛桑说了,帐篷就同我大伯家的搭在一处,饭也就在他们家里吃,象征性地给一点钱就可以了。路是这样走的——”他在一张纸上画出了一个简易的地图交给少雄,又把那一片草原和我们的邻居向我们作了介绍。
德吉的大伯家只有两口人——大伯巴布和女儿桑珠,他们与德吉家是远房亲戚。巴布是一个奇人,年轻的时候曾参加马帮到过西藏,现在还有一个儿子在西藏工作,55岁还生了桑珠,现在同他生活在一起。德吉说桑珠是那一片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。桑珠不仅漂亮能干,而且民歌唱得特别好。那一带的人都说,桑珠是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,说起桑珠就像说起阿多草原一样地有名。
若思说:“她这么好的条件,为什么不到外面来工作?”
德吉说:“因为她不愿离开她年老的父亲,要知道,她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,是巴布用羊奶和牦牛奶把她喂长大的。——再说,她再漂亮,也没有你漂亮呀!”
若思说:“阿雄,我漂亮吗?”
有人在大喊老板,德吉笑着赶快走过去了。
一位藏族姑娘把咖啡送上来了,三杯卡布基诺。少雄说,同昆明的酒吧相比,德吉的店里除了咖啡和各种常见的饮料外,还多了一种酥油茶。我说我早就闻到酥油茶的味道了。少雄说,但是我们没有点,因为我们下去以后,每天从早到晚都有更道地的酥油茶喝。
藏女嫣然一笑说:“我们的酥油茶也挺地道,要不要尝一下?”
若思说:“谢谢,不要了。”
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,就对少雄说:“请教一个问题:既然你已经拍了那么多的照片,为什么还要旧地重游,再来一次?为若思吗?”
“他说那些照片只是记忆性质的。”若思看着自己的指甲说。她的指甲并不是留得很长,上了一种透明的指甲油,时尚但不张扬。
“是的。”少雄说。“你一定看出了这些照片所照的图像虽然很美,但是它们没有生命。”
“没有生命?什么意思?”
“我说的不是照片的内容,不是说它有没有拍下有生命的东西。”少雄从他形影不离的电脑包里取出电脑,打开一屏照片,随意地点击其中的一幅,将之放大。
他说:“你看这张贡嘎雪山。”
在画面上,近处的两座山的内缘组成一个v字形,中间是远方的高入云霄的贡嘎山,蓝色的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;作为近景的两山的染着绿草的坡地,远处的沉积着皑皑白雪的贡嘎山,蔚蓝色的天际,散淡的云彩,组成了一幅非常和谐的画面。
我说:“我觉得拍得很不错了嘛。”
少雄说: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,只要找到角度,几乎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拍到这张照片?”
是,他说的似乎有道理,我也觉得我拍出这张照片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“这样说,我也拍得出来,”若思说。
“喔,你倒拍不出来,”少雄说。“你弱视,对蓝色不敏感。”
“去你的吧!你才弱视呢!”
“这就是说,这张照片缺乏感觉,或者说缺乏摄影者的构思。”少雄说。“所以我拍下这幅照片的目的,只是记忆下这么一个画面,以便进一步感受它,赋予它某一种意义;而这种意义,就必须要靠适当的光线来实现。”
正如我所知道的,少雄本来就是一个健谈的人,而一说起摄影,就更是滔滔不绝。他重新点燃一支烟,准备发表长篇演讲。
“你是不是抽得多了一点?”若思说。她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剥着莲籽,壳儿像一些细碎的小花,开在另一只盘子里。她举了一下手,要求那个藏族的女服务员过来。
“不抽烟哪来的灵感?”少雄俏皮地说。香烟随着他的话吐出来,仿佛那声音是有形状的。他指着电脑说:“比如这一幅照片,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构思:我要赋予它一种庄严的宁静,这种宁静只使人感到安适,而不感到寒冷。你看这一幅,虽然前面的两个斜坡上有绿草,但远处的雪峰则使人不寒而栗。”
我说:“这是真实的影象,似乎是无法改变的?”
他说:“可以改变。”
“怎么改变?”
漂亮的女服务员走过来,站在若思对面。她的影子投在桌面上。若思请她换一个装莲籽壳儿的小盘子,并且告诉她说,这莲籽考得很好吃,问她是微波炉烤的,还是锅炒的。
少雄说:“你看这个桌面,刚才在灯光底下,它是明亮的,咖啡杯、莲籽盘、装壳儿的小盘,组成简单的画面,如果拍下来,它会给人一种开朗的心情。但是现在,一个影子,一个女人的影子(这位藏族姑娘的影子刚好显示出她胸部的曲线),投射在一部分桌面上,你看,它现在将给予人一种神秘的感觉,激起你的好奇之心。这就是光线的魔术!”
他又回到电脑画面上来,说:“同样,这一画面给人的感觉,也可以因为光线的变化而变化。也许,我会等待天空出现一点点暖色,比如淡红、紫红,当然最好是金黄,这样,天空、青山就会比现在温暖,而雪山将奇迹般地变得金色透明,像水晶一般。这样,整个画面就会显示出一种庄严的宁静。暖色的多与少很重要……”
“行啦行啦。班门弄斧!”若思说着,站起来走出门去。出门跨过马路就是折多河的白石栏杆。她一个人俯在栏杆上,往下看着汹涌的河水。在喧阗的酒吧里也听得见河水流过的声音。
“怪我们冷落她了,”少雄说,又跟我说了一声“对不起”,就跟了出去,装着若无其事地站在她的旁边。
9
藏区有一首民谣说道:“孩子的双脚磨起了茧花,女人的双手磨起了茧花,男人的屁股磨起了茧花……”这首歌反映的情景是:牧区孩子从小就参加放牧;女人是勤劳的,同时也是十分辛苦的;而悠闲的男人们不是骑在马上,就是坐在凳子上。每天都是这样,在我们起床时,桑珠已经挤完了牛奶,在为我们准备早餐了。而当我们上山拍摄的时候,她也提起鞭子,开始放牧了。
桑珠拉着若思的手,说:“今天我要同你们在一起,你们去哪里拍照,我就到哪里放牧!”
我们知道,这里面有这位藏族姑娘的依依不舍的情意,因为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别了。若思高兴地接过她手里的牧鞭,煞有介事地驱赶着牛羊前进,而那些牛羊却欺她不会说藏话,跑得遍地都是,都不肯往山上走,逗得我们大笑。桑珠笑完,用我们听不懂而牛羊显然听得懂的藏语呼喝了一声,所有的牛羊就乖乖地、前呼后涌地往前走了。
我们现在的位置,大概是在甘孜州的中部,道孚以西的纯粹的牧区,这里是一个很大的范围,用德吉老板和洛桑副乡长的话说,比内地的一个州市还要大。桑珠她们家所暂时落脚的这座大山我们叫圆山,因为它有一个圆圆的山顶,它的藏语名字,发音十分古怪,我们根本无法记住。我们翻过这座山,下到底,绕过羊湖,上到对面的山头上,花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,当然一部分时间是牛羊贪恋途中的水草,而若思老是惊叫着:“太美了!”不断拍照所耽误的。现在脚下这座山用汉语说叫甜草山,桑珠说不出来什么草叫甜草,大概是得名于牛羊喜欢这里的青草吧?从甜草山顶望出去,越过前天少雄所拍摄的那些色彩丰富的山梁,后面那座更高的山的山顶,就是那位神秘骑手的立马之地。桑珠说,那一座山叫牧马山,山顶很宽,有人经常在那里放马,但是这一阵山顶上的青草开始枯黄,马一般喜欢呆在山下的草场里,这就是我们只看见牧马人,而看不见马群的原因。然而那一位牧马人,他前两天又上山顶来做什么呢,难道他是一位诗人,喜欢在高山顶上抒发感情?牧马山有一道漫长的山脊,而往它的右边看过去,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、横七竪八的青山的山脊。
少雄在山头上奔跑着选择放三角架的位置。
桑珠把牛羊安排到山腰上去,那里的草依然鲜嫩,然后她同若思坐在一起。若思现在对天上的云感兴趣了,她对我说:“你看那云彩!”
那云彩像两条哈达,从最远的山背后飘飞而起,在万里无云的蔚蓝色的天屏上,划出两道很长、很长的抛物线,我刚才已经斜躺在草地上,把这个神奇的天象拍下来了。
她们邀请我坐在旁边。两个女人正在谈论着什么。
若思转身对我说:“我昨儿晚上听见马蹄声,又还听到了马儿打响鼻,你听见了吗?”
我心想,我昨天晚上所见所闻应属于桑珠的隐私,没有必要说出来。就说:“没有,我昨天晚上睡得挺好。”
若思说:“嗐,我刚才问桑珠了,你猜怎么着?是求爱的小伙子!”
我说:“若思!”
“这没有什么,”桑珠说。“我们这里的姑娘,到了一定的年龄,都会遇到这样的事的。”
“他是谁,你一定知道吧?”若思说。
“知道。但他们不是一个人。”桑珠说。
“不是一个人?”若思说。
“这奇怪吗?”桑珠说,“你们汉族不也一样吗?”
“哦,这倒也是!今天晚上我来,明天晚上他来,任你挑选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桑珠的笑声有水的音韵。
“那你看中其中的一个没有?”既然话可以说得这么坦荡,我也就加入进来。
没想到这一问倒使桑珠有些羞涩起来,她抿嘴一笑,说:“不知道。”然后看向少雄那一边,说:“你们看阿雄,多像一匹马,不停地奔跑。”
“一匹野马。”若思说。
“哪里,我看他很迁就你呢,有这样一个男人真是福气!”
“我们还没有结婚。”
“我知道,要不你们为什么不住一个帐篷呢?”
少雄终于把三角架支起来了,又调节好了焦距,但是他要拍摄的目标——那位神秘的牧马人——还没有出现,于是他就向我们走过来,说:“谈什么哪,笑得这么高兴?”
“在说天象呢!你刚才拍下那两条云彩了吗?”若思说。
“当然。”少雄说,“在藏区,这样神秘的天象经常碰得见。是不是桑珠?”
“是。”桑珠说,“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神秘天象,就是好看的云彩吗?”
“奇异的云彩,还有别的……”少雄一面说着一面不时地往相机那边看。
“他会不会不出来?”若思说。
“什么?神秘天象吗?”桑珠说。
“不是。他是在等那一个骑马的人。”我告诉桑珠说,“他前两天在山上拍照,每天都看见过他。”
“问题是他出现的时间是不固定的,他不是来那里上班。”若思说。
“我想……”桑珠嗫嚅了一下,说:“他——那个牧马人大概不会到山顶上来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你知道他是谁,是吗?”少雄说。
桑珠点点头,说:“他就是旺堆次仁,同你们一起喝过酒的。他是个牧马人。这会儿,他和他的马群,就在对面山头下面的草场上。”
她说得那么肯定,让少雄十分沮丧。
“不过我可以试着帮你们叫叫他,能不能听到,我没把握……”说着就站起来,朝着少雄的相机走过去,因为那里是离对面那座山最近的位置。
我们都跟着过去,仿佛能帮上她什么忙似的。
桑珠呼唤的方式很特别——唱歌。那一声开头的“啊咳——”又高又长,就像刚才我们看见的、状如哈达一样的白云,从她的脚底直冲九霄,然后在高远的蓝天上划出一道弧线,带着她优美动听的歌,飞向对面茫茫的群山……
她的歌,我们一句也听不懂,但都以为是一首优美的爱情歌曲。她才一唱完,若思就急着要她教唱。可是桑珠说她唱的不是什么优美的爱情歌曲,而是几句普通的话,翻译出来就是:
啊咳——
英俊的牧马人哟,
你听得见我的歌声吗?
你要是听见了,
就到山顶上来。
我的朋友们哟,
等着要见你哟……
若思说:“哎呀!几句话都唱得这么好听,快教我!”
于是桑珠就教若思唱歌,我和少雄也跟着学,但少雄心不在焉,一边唱一边还用眼睛看着对面的山头。
唱着唱着,奇迹出现了,那个牧马人,果真出现在了那个山头上。他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会,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,就不动了。他背着叉枪、手擎长鞭,凝然不动地骑在马上,像是在放牧远处的群山。早晨的太阳,把青山照得鲜亮无比,而游云的阴影在山顶上移动着,仿佛是那些像马群一样的山在晃动。
少雄的这张照片,若思为它取了一个题目,叫《牧山》。
10
少雄所以约我一起到康定来,那是他认为以康定为首府的甘孜州是中国最美的地方,他在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。我说,那是宣传,其实各地风景大同而小异。他说我们不去那些大同而小异的地方,我领你去那些跟别处风景不一样、尤其是还没有被外地人污染过的地方。“你打开电脑,”他说,“我发一组照片给你看!”于是照片通过e-mail发过来。这是一组高原草原的照片,洁白的云彩,蓝得不可思议的长天,雪峰,青山,一望无垠的草地;在碧绿的、光滑得像马背一样的山坡上,撒着巧克力豆一般的牦牛和羊群,在附近不远处,有牧人的黑色或是白色的帐篷。他还拍了许多直插云天的古碉,这种只有藏区才有的肃穆、高耸、尖利而又无比神秘的建筑,仿佛不是人间之物,至少我觉得,只有天风、流云才有可能与之对话……
少雄的照片,不是作为景色,而是作为环境打动了我;还有,这时我刚刚写完一个稍长的东西,觉得有理由休息一下,犒劳犒劳自己。
我说:“怎么去?”
他说:“开我的车去。”
“我想看一看康定——不是采访——只是看一看那座小城。”
“没问题!我也要到那里办事,见朋友。若思也要求到康定。不过在康定城只有半天时间。怎么样?”
“那就去吧!”
“太好了!”少雄说。
我想象得到少雄在电话那头高兴的样子,他张开大嘴,露出一口被烟熏过、又自己认真洗漱过的牙齿,无声地笑了一下;那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闪亮着,定定地看着电脑,仿佛我在他的电脑里面。少雄在我的朋友中,是帅气的一个,一米七五的个子,由于长年坚持锻炼,宽肩细腰,肌肉发达,精力充沛,这是他爱好摄影的资本。他说真正的摄影者是那种像野马一样地不停地奔跑、不畏劳苦和艰险的人。他有一应俱全的摄影设备,三个高档相机(其中有一个是他的父亲送他的老莱卡),三脚架,相机伴侣,笔记本电脑,登山鞋,专用摄影服以及各类风衣。他还在三室两厅的住宅里,布置了一间暗室。
两年前他曾面临一次艰难的选择:他和妻子共同积攒了20万元钱,打算买房子,但同时他想买一辆越野车。他同妻子一起去看了房子,那是一套联体别墅,50多万元,他们算过,卖了现在的住房,钱勉强够付,差一点尾数由双方的父母支援。少雄的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,而妻子汪琪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,虽不甚富有,资助一点是没有问题的。
但是有一天下了班,汪琪在楼上接到他的电话,说:“有一样东西你下来看一下。”
汪琪说:“拿上来看吧,我正忙着呢!”
少雄说:“这样东西拿不动。快下来!”
汪琪下来一看,是少雄开回了一辆汽车。那是一辆三菱越野车,看来还是新的。她吃了一惊,说:“谁的车?”
“我们的!”少雄尽量装出亲热、自豪的语气说,其实他心里有点虚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我用那二十万,买了这辆车……”
汪琪不等他说完扭头就走。他想向她解释的话一句也来不及说,这些话是:这是一辆二手车,但别人只买了半年,很少用,基本上还是新的,却降了十几万元卖给他了;这其中一半是别人需要换车,一半却是出于友情。
那天晚上他们吵架了,汪琪并且给他发出了最后通牒:要不退车,要不离婚。诸葛少雄经过两个月痛苦的思考,最终舍不得放弃车子;同时他意识到,汪琪的下一次通牒很可能就是让他放弃摄影,他觉得他不能接受妻子对他的改造,便只好放弃了婚姻。分手很平静,毕竟都是国家公务员嘛。他带走了他的全部摄影设备,当然还有作为他们离异导火线的三菱越野车,而把他们共同居住的房子及全部电器、家具留给了汪琪。这基本上是公平的,少雄没有了住处,暂时搬进了他父母的另外一处房子,那是一套补差房,只有两室一厅。
用他的话来说,他是被扫地出门的,但尽管如此,他还是马上就成为了年轻女人们的众矢之的,许多人想以丘彼特之箭捕获他,经过几轮的角逐,最终是若思胜出。有一天晚上我同少雄在一家酒吧里喝咖啡——他离异之后晚上的许多空闲的时间是同朋友们在一起,也不时约我出来喝咖啡,在这种时候,我们多半是在谈摄影的话题。正谈得高兴,忽然被邻座的喧哗之声所扰,一瞥之下,原来是一伙熟人,其中有我的一对朋友夫妇,只有一位姑娘是陌生的,于是两伙人就并在了一处。我向他们介绍了少雄,也向少雄介绍了朋友夫妇和其他朋友。那位姑娘则是由朋友的夫人介绍的,她说:“这位美女叫秦若思,是我们广告公司的。还是个诗人……”这时姑娘插话说:“什么诗人!我在大姐的手下当个小勇。”若思并不算十分漂亮,但是她有一双迷人的小眼睛,黑黑的,像两点墨。她属于那种偏于苗条的、林黛玉型的女子,只是与潇湘妃子相比,体魄稍胜。少雄认识并和她交往之后还觉得她的素质好,爱玩,听话,浪漫,尤其支持他搞摄影,乐于像他的尾巴似地跟着他到处跑。而且因为爱好文学,她的文字很有魅力,少雄的几幅照片,经她改过标题之后,意境顿出。于是他们越走越近,两年以后,终于决定要喜结良缘了。这一次康定之行,少雄用的是工休假,而若思是请了事假跟随出来的。
当少雄在电话里告诉我,此行还有若思时,我曾问他:“你同她此行算是旅行结婚、还是度蜜月?”
他说:“你放心,要那样的话,就不会请你同往了;我们连证都还没有领,说不定她是要对我进行最后一次考察呢!”
11
“我们那样到来,又将这样离去。”昨天晚上我脑子里曾出现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。
我醒过来的时候,天刚刚亮,不多的几只鸟儿在白杨树林里啁啾着,这时少雄已经把自己的帐篷和行李收拾好,在等待着帮助我和若思了;而当我们把行李放到车上去时,桑珠的早餐已经做好了。因为要跑长路,同时想到从此再吃不到这么美好的藏族风味了,我们都吃了很多,尤其是若思,又喝了许多酥油茶。
我开玩笑地说:“你最好还是换上裙子吧!”
若思说:“不换。我会随时叫他停车。”
“停了车也需要裙子呀!”少雄说。
若思不说话了。
巴布如堕五里雾中。
桑珠呵呵地笑起来,说:“你放心,他会侍候好你的。”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。桑珠说:“他们来了!”
我们走出帐篷,就见洛桑和旺堆骑着马儿,站在下面的大路上,他们是来送别我们的。洛桑要来送我们,这是他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同少雄说好的,但是旺堆,虽然昨天上午我们多少已经猜测到他同桑珠的关系,但他的到来,还是多少让我们感到意外。
少雄把车子开到公路上,两个骑马人跳下马来。洛桑双手分别拉着我和少雄,脸又对着若思说:“我们刚开始办自助旅游,不周到之处请多多包涵!”他又说,最耽心的是安全问题,他说他嘱咐过桑珠,不要让我们单独一个人上山;又请了旺堆协助保护我们的安全——他就在这一带牧马嘛!他问我们说:“怎么样?没有出什么问题吧?”
我们赶快说,没有没有;同时对乡上周到的安排表示感谢。
最后就是一一握手告别,他们欢迎我们再来,我们则诚恳地邀请他们到昆明来玩儿,当我们准备上车的时候,他们却说要送我们一程。
我们赶忙说:“不必不必!”
洛桑说:“就当是遛遛马吧!”
就在这时桑珠走到旺堆的旁边,骑在马上的旺堆一弯腰轻轻就把她抱起来,放到了自己前面的马鞍上。所有人都大感意外,这一个电影镜头,太美了!在上面的帐篷边上,桑珠家的两家邻居,有十来个人站在那里向我们挥手,这时也“嚯”地吼了一声。巴布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,只是笑了一下。
洛桑指着旺堆说:“我叫你去保护客人的安全,你却趁机干私活——把阿多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摘在了手里!”洛桑的话把我们都逗笑了。
若思羡慕地看着桑珠和旺堆。
“我也要骑马!”她狡猾地说,“洛桑,我坐到你前面去吧!”
洛桑跳下马来说:“还是阿雄来带你骑吧,我来开车!”
若思上马,就没有桑珠那般轻松了,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她弄到马背上去;她不敢坐前面,而是坐在后面,紧紧地抱住少雄。虽然显得有点狼狈,但毕竟是骑在马背上了,她乐得笑个不停,直说:“走吧,走吧!”
在这种特别的公路上,洛桑的车技显然比少雄高明得多,他的车既开得快又不颠簸,旺堆和桑珠的马儿跟着飞奔,一瞬间就把少雄和若思抛在老远的后面,转个弯,就看不见他们了。洛桑说:“哟,忘了!阿雄他们并不是经常骑马。”就把车速减慢,让他们慢慢地追上来。
用碎步小跑着的两匹马儿,像是在跳双人舞。马上的两对恋人,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。
走了大约五公里之后,洛桑把车停下来。马上的人也跳下马来。若思还在紧紧地抓住少雄的手,仿佛她还骑在马上,桑珠则走上前来同若思道别。
洛桑大方地拥抱了我和少雄,说:“再见了!你们顺着这条路再走两个小时,就可以岔到省道上去,往南走,就是理塘了。”
就这样分别了。我们将从两个方向回到自己的家里去。他们最多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,而我们则要经四川的理塘、乡城、云南的香格里拉、丽江,至少要三天,才可以到达昆明。我在查阅了地图以后得知,从昆明到我们此旅在大草原的住地,约有3000公里。作为开车自助旅游,这已经够远了,但是比起两个地域在历史、文化史上的距离,这又算得了什么呢?
2006年10月23日
本文来源:https://tool.jxxyjl.com/zhongguowenxuemingren/34249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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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睢宁大地上行走 作者:曾凡华 1 我觉得,能在睢宁大地上行走,是一种缘分! 当了一辈子兵,走南闯北,从东北乌苏小镇到南海西沙群岛,从新疆红其拉甫到内蒙苏泊淖尔,我都留下过自己的足迹。然而,与地处黄河古道的睢宁总是失之交臂。 上世纪70年代初,撰写台儿庄战役小说,途经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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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作家鲁彦简介]鲁彦周简介详细阅读
鲁彦周 鲁彦周 1928年10月出生于安徽巢县鲁集村。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。主要代表作有《凤凰之歌》(电影文学剧本)、《天云山传奇》、《古塔上的风铃》、《逆水》、《双凤楼》等。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