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克拜尔 米吉提|艾克拜尔·米吉提简介

中国文学名人 2021-05-07 网络整理 可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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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哦!十五岁的哈丽黛哟……

  作者:艾克拜尔·米吉提[哈萨克族]

  我终于盼到了工间休息。

  没想到竟然这样地晦气——生平头一遭握起坎土曼把子,还没抡它两小时呢,手掌上就已经挤满了血泡,疼痛通过我那早已麻木了的双臂直传到心房。我不想在第一个上午就给这些农民硬汉留下个懦夫的印象,趁着工间休息,躲着我在村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——我房东家的儿子达吾提,悄悄溜下前边不远处的老坎,来到水塘边上,想在这里独自静静地呆一会儿。

  水塘边上空寂无人。早春的太阳斜挂在东边的天空,泛着绿光的水塘,像一块明净的镜面,十分安详地映照着高深莫测的苍穹。水塘对面是一片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柔嫩身姿的小柳树林。柳林深处掩映着一排土屋,从那里时时传来阵阵鸡鸭鸣叫声,与从老坎上边隐约传来的歇工的人们的嬉笑声混在一起,在这恬静的水塘上空悠悠颤荡。

  我再次看看四下里确实没有人影,这才选定一处被深深的草丛隐蔽着的小湾坐下来,颓然摊开双手,默默地望着那一颗颗鲜红柔嫩的血泡出神,心里却不住地责备着自己:“唉,你呀你,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呢?瞧人家达吾提,和你一道抡了半天坎土曼,连口大气都不喘……”

  忽然,一道涟漪轻轻荡来,悄然无声地消失在水塘边上,那一丛丛翠绿的水草,却乐悠悠地晃着脑袋。于是,一道道涟漪手挽着手匆匆接踵赶来……

  当然,我的感官准确无误地告诉我,此刻没有纹丝风动,根本没有。可是,是谁搅动了宁静的水面?我疑惑地抬起头来。然而,就在这一刹那,我愣住了——

  “你好。”水塘对面有一个姑娘正在洗手呢,她腼腆地向我问好了。

  “您好。”我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水塘边上的,也不知是否看见了我手心上的血泡……我顿时慌乱起来,匆忙把手伸进水里,装出一副和她一样正在洗手的样子。从我手下激起的水波迅速向塘心荡去,与从彼岸荡来的涟漪交织在一起……

  稍许,我才恍然大悟,——她隔着水塘哪能看见我手心呢。于是,为了掩饰自己刚才一时的慌乱,这才讷讷地问道:

  “您是……您怎么会一个人在那片小树林里呢?”

  “是吗?因为这片小树林是我的呗。”

  说罢,姑娘咯咯爽笑起来。也许,她是在笑我方才那窘态吧?然而,不知怎地,那笑声好似一股叮叮冬冬的山泉,向我心头淙淙流来……

  “您不就是昨天才到我们村来的知识青年么?对了,您的名字叫什么来着?吐尔逊江,是吧?”

  “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?”

  我当时一定是露出了惊讶的笑容——我从来没有想到天下还会有一个姑娘竟然主动打听我的名字。可是眼下这位姑娘何止是打听了呢,分明……然而,还没容得我想下去,一股热浪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,彻底打乱了我的思绪。

  “这个嘛……”

  我只见姑娘快活地闪动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,正想说什么,可是,忽然打住话题,蹙起眉头望着我背后的方向缄默不语了。

  “哦,我们的哈丽黛原来长大了嘛。啊,居然懂得和小伙子们调情了呢。”这时,从我背后响起了一个粗鲁的话音。

  ’嗨,该死的……”

  哈丽黛脸上立刻泛起一抹红晕,站起身来,像一缕轻风飘进了柳树林。我这才发现,她的体态原来是这样的优雅、匀称,简直就像迎风婆娑的柳枝。我出神地望着她那消失在茂密的小柳树林里的背景,不知怎的,一股怅然若失的感情油然升上我的心头。

  “哦,我的朋友,你怎么看着那只‘小母鸡’的背影发呆呢?”

  忽然,一只硬梆梆的大手落在我的肩上。我这才想起方才轰走哈丽黛的那个粗嗓门来。霎时,一股无名怒火升上心头,我恶狠狠地扭头一看,原来竟是达吾提!瞧他那副德性吧,还冲我挤挤眼笑呢。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,愤愤然离开了塘边……

  

  从那天起,一直有两天我都没怎么好好搭理达吾提。不过,我一进村就被队长安置住在他家,一日三餐又与他在同一个餐桌上,一起吃着他妈为我们备下的饭菜,这实在是让人太别扭了。我也觉得应该与他重归于好,可是一想起那天在塘边的情景,便又窝起火来。直到后来想起爸爸在我临别时的嘱咐,我才感到这也许就是他千叮咛万嘱咐,要我克服的那个讨厌的继续在我身上作祟的孩子气吧。我如今已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。怎么有脸还像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要赌气呢。于是,我主动与达吾提和解了。确切地说,不过就是我愿意高高兴兴地回答他的问话罢了。因为这两天他根本没有把我的赌气当回事儿,成天总是自得其乐,也不知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使他快乐的事儿。

  然而从那天下午起,我们就转到离水塘的大田修渠去了。因此,再没有见着那个美丽的哈丽黛。不知怎的,她那柳枝般苗条的身姿总是在我眼前摆来摆去,甚至在我心头勾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怅惘,搅得我心绪烦乱。每当这时,我总在心里暗暗生起达吾提的气来。

  这天早晨,我和达吾提一同上工。正当我们说笑着走出村口时,我忽然看见哈丽袋正走过水塘上游的木桥,朝那片小柳树林走去。她的步履竟是那样的轻盈。今天她换了件白底素花紧身连衣裙,把她那丰满匀称的身姿衬托得更加美丽了。一种甜丝丝的感觉顿时涌上我心头。我当下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,连忙停下步来拽过达吾提说道:

  “你瞧,多么美丽的姑娘啊!”

  达吾提停住了。他把肩上的坎土曼放下来,双手握住把端,略略俯下身子,眯缝起眼望着哈丽黛的背影,似乎很是认真地端详了一番,忽然冲着我狡黠地笑了:

  “是吗?你的发现还真不坏呢。那天她给你说了些什么?我是说……她居然如此神速地赢得了我的朋友的心嘛,啊?”

  “凭她的美赢得了我的心,怎么样?”

  唉唉,要不是我住在你家,要不是往后还要在你家搭伙……尽管我极力克制着自己,可是你瞧,说出口来的话语仍像河滩里的石头——硬梆梆的。

  “哦,朋友,我明白了。不过,你知道吗?她可还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呢。”

  “瞎说,你这纯粹是在骗我。”

  瞧吧,就凭哈丽黛那迷人的苗条身姿,谁又肯相信他说的鬼话呢。八成是他自己有心,而哈丽黛对他无意,所以那天一见她对我是那样的友好,便出于卑鄙的嫉妒心理,在这里花言巧语地耍弄起鬼花招来了。不然,那天从他嘴里怎么就能冒出那些粗话来呢。

  “唉,我说你真是个脑筋不会打转儿的朋友。”达吾提干脆俯下身来,用坎土曼把端顶住胸口,望着哈丽黛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道:“就凭她这副模样,鬼才相信她不满十五岁。可是难道你见过咱那帕夏汗大婶吧?她见了你一定也会这样说:‘我那哈丽黛呀,今年还不满十五岁呢!’你知道吗,村里人听她这样说起哈丽黛的年龄,已经不止一年了。所以我那天才故意逗她‘长不了’呢。”

  “可是,你为什么骂她是‘小母鸡’?”

  达吾提这番话着实使我心里不免有了几分惭愧。然而,我忽然想起他那天对她的蔑称,不知怎的当下又觉得无法容忍了。

  达吾提一听,哈哈大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:“走吧朋友,别为了瞄姑娘的背影误了工。好了,你用不着对我翻白眼。你自己想想看,骂一个漂亮的姑娘是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儿呀,何况我又哪能骂得出口呢。可是瞧你,进村还没两天呢,就袒护起人家的闺女来了。得了,告听你吧,那‘小母鸡’呀,并不是骂人的话,是村里的小伙儿们背地里给她起的雅号。你知道吗,去年她在鸡鸭场搞人工孵卵,一次就孵出三百只小鸡来。从此,这个雅号便在小伙儿们中间叫开啦。怎么样,这下你该乐了吧?嘻嘻,真有意思……”

  我肩头刚才落下他巴掌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痛着。我不知他的手本来就这般地重呢,还是故意狠劲地拍。不过从他眼神看来,似乎并不像存心这样做的。也许是我多心?算了,暂且不去理会这个。“噢,既然这样……那么……可是难道村里就没有一个小伙儿追求过她么?”

  “有呀,这怎么能没有呢。比如说,我就很想试试。可惜她太傲慢了,尽管我和村里的小伙子们努力去取得她的欢心——可她从来都不肯给我们好脸色瞧。不过,如果我没看错的话,如今倒是有一位小伙子能征服她的心。”

  “谁?”我忽然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。

  “你。”达吾提朝我诡谲地挤了挤眼,笑道,“帕夏汗大婶孤寡无依,就指望着这么个女儿过日子呢。当然你是个有文化的人,也许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么一天,所以呀,只有你配做她老人家理想中的女婿。”

  嗨,看来对于这个达吾提,生任何气都是毫无意义的了……

  中午,收工回来,没想到在村口与哈丽黛打了个照面。“您好。”她望着我浅浅地一笑。我的心立刻怦怦乱跳起来。我也彬彬有礼地向她问好。然而,想不到达吾提又粗里粗气地冒出一句话来:“喂,哈丽黛,你瞧我们这位小伙儿怎么样?”

  “呣,该死了……”

  她的脸颊立刻泛起了一抹红晕,慌乱地埋下头去,匆匆走远了……

  

  傍晚,我和达吾提争起扁担来了。可不是么,我已经来了几天了,我的阿衣夏木汗大妈和达吾提却不肯让我去挑水。要知道我又不是到他们家来做客的,一个堂堂正正的小伙子怎么好意思什么家务也不沾边,只管张口吃饭呢。然而,我眼下的努力又归落空了。

  “孩子,我可知道抡坎土曼是什么滋味儿。你过去没沾过农活的边就一声不吭地干了下来,这我就喜欢死你了。挑水的事儿达吾提自己就能对付。”

  瞧,阿依夏木汗大妈就是这么说的。这话能让我服气吗?

  “达吾提不也是和我一道在地里劳累了一天吗?”

  “瞧你说的,达吾提从小就摔打惯了。你还是歇会儿吧,孩子。”

  阿依夏木汗大妈并不认为我的道理能说服她。有什么办法呢?我只好坐在阳台上,静静地听着达吾提肩上的水桶一路撒下轻快的吱扭声渐渐远去。可是,忽然不知怎的响声又转了回来。我困惑地望着大门,只见达吾提的脸在半掩的门缝里闪了一下,示意我出去。我莫名其妙地来到门外,达吾提已经走远了。他回过头来向我晃了一下脑袋,示意我快跟上,便继续朝村外匆匆赶去。

  我几乎是到了村口才赶上他的。他把扁担往我肩上一搁,粗声粗气地说:“喏,你不是嚷嚷着要去挑水吗?你就去从泉头挑到这里来吧,我在这里等你。”

  我怔住了——这不明明是在期负人吗?难道你不这般粗暴无礼,我就知道吃了你家现成饭,起码应当挑担水么?我着实有点生气了。想到今后的漫长日子,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无法在这样一个人家里生活下去了。尽管大妈心地善良,可这达吾提要是总让人受这般窝囊气,哪能受得了呢。看来还是有必要让队长趁早给我另调一家去住……然而,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,当下终于忍住了这口气,挑起担子向村外走去。

  村外那个弯弯曲曲的老坎下面,有着许许多多细小的泉眼。它们无声无息地溢渗出来,泉水汇集在一起静静地钻过木桥,流进不远的水塘里,宛若一只不知困倦的蓝色眼睛,默默地凝视着晶莹的蓝天。就在木桥上方的一个小湾下,有一眼偌大的自喷泉,村里人就是打这里取水的。我自顾生着闷气走向泉边。这口泉恰好隐身在老坎下边,从村口出来是看不见它的。因此,当我郁郁不乐地来到坎沿时,竟有那么一小会儿,我简直是傻愣在那里了——瞧,哈丽黛正在弯腰汲水呢!她灵巧地提着水桶在清澈透底的泉面上晃了一晃,扑通下去汲满水提了上来。她那倒映在泉水里的身影,随着汩汩喷涌的水,欢快地颤动着。她直起身子,望了望自己在水中的倒影,这一切似乎立刻使她陶醉了——只见她一手挽住扁担,倾身向泉水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,这才满意地笑了笑,重新弯下腰去,把扁担搁在肩上准备起身了。

  “咳!咳!”

  我忽然省悟到,聚拢在心头的愁云不知何时早已消散。此刻,自尊心警告我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。于是,我顿时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一声,故作从容地走下老坎。这一切当然都是在短短的一刹那间发生的。哈丽黛闻声机警地抬起头,一看是我,便放下扁担嫣然笑了。

  “您也打水?”

  “怎么,难道您觉得稀罕吗?”

  “不,我是说……达吾提也真是的,他怎么好意思让您这个新来村里的客人打水呢?”

  “不,不,这您可不能错怪了他,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。”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间要撒谎。

  “是吗?”

  我努力点了点头。“我看见您来挑水,就把他肩上的扁担抢过来了。”

 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,一抹红云,立刻浮上了她的双颊。她先是猛然用双手捂住了脸,然后慌乱地埋下头,担起水桶急匆匆地走了。我怅然望着她消失在老坎上的背影,轻轻地叹息着。甚至为自己最后那句不无冒失的话感到后悔……

  我终于懒洋洋地打上两桶水,颤颤悠悠地走上老坎。直到这时,我才感到浑身竟是这样的困乏——双臂简直就不是自己的——木木然毫无知觉。掌心好似捏着两把炭火,火辣辣地烧痛。其实老坎离村口并不远,我却觉得自己好像经过长途跋涉,终于走完了一趟艰难的旅程,好不容易来到村口。

  “怎么样,我的勇士?”

  达吾提忽然大声嚷嚷着从村口那片小白杨林里窜了出来,得意地望着我。嗨,你瞧吧,还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开心的事?

  “什么怎么样?”

  “我说你征服她了吗?”他狡黠地望着我。

  真没趣。我扫兴地摇了摇头。

  “不对,你放下水桶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
  说着,达吾提就从我肩上把扁担举起来放到了地上。唉,这个讨厌鬼。我没好气地三言两语把刚才的经过给他讲了一遍。他听着听着两眼忽然闪射出兴奋的光彩,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:

  “我说的么。她刚才进村时只顾笑着;连我这么个大活人都没瞅见呢。成了成了,不然这事随便搁在我和村里的哪个小伙子身上,非要挨她一顿痛骂不可的。啊哈,看来我的这一招还不赖嘛。可惜没能早几天。这下妥了,我今后就让你们俩每天傍晚在泉头相见。哈哈哈……”

  啊,事情原来是这样的,可我怎么就把人家的一片善心猜度那般坏呢?我摸着被达吾提拍得生痛的肩膀,心中感到万分愧疚。我知道此刻我的双颊一定烧得绯红。然而达吾提却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,只顾沉浸在自身的欢乐之中……

  待到我们把水挑回家时,阿依夏木汗大妈早已把捞面下了锅,却没有凉水过面,正急得在锅台旁团团转呢。

  “哎哟哟,我的宝贝们哟,你们怎么挑担水比走趟麦加还慢呀?快点,快点,我的捞面都要熬成粥了!”

  “妈,可不是么,这担水我们就是打麦加挑来的呀。”

  达吾提向我诡谲地眨了眨眼。

  阿依夏木汗大妈一边在锅台上忙碌着,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儿子:“唉,瞧吧,要是这个捣蛋鬼早点挑来,我下的面捞上来准能像头发丝那般又细又有嚼劲。可是你瞧,唉,……孩子,万莫笑话我做饭的手艺没你亲娘高明哟。唉,可也是,谁让我糊里糊涂地这么早就把面下了锅呢……”

  

  “走吧朋友,咱俩去挑趟水。”

  第二天傍晚,达吾提挑起水桶望着我神秘地笑道。也许因为达吾提的话正中下怀的缘故吧,他今天的眼神和笑容在我看来忽然变得那样地可亲可。然而我那亲的阿依夏木汗大妈一听这话便把达吾提训斥了一通:“你倒真好意思呀,咹?哪有叫客人去挑水的……”

  “妈,您放心好了,我绝对不会让您的客人沾水桶的。谁叫他是我的好朋友呢,我只是想在挑水的路上他聊聊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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